小道童挨上前,抱住他的手,想要把他拉到案前:“将近正午了,小师叔吃点东西吧。”
他把许观尘按在案前,一撩衣摆,就在他面前坐下。将木托盘上的饭菜摆好,碗筷都摆在他手边。
自昨日下午起,许观尘便不曾吃过东西,到这时,已经过了整整一日。
许观尘捉起竹筷,动作顿了顿。
那小道童见他模样,便道:“小师叔不必担心,饭菜是我亲手做的,没问题的。”
他说着就拿过许观尘手中的竹筷,将案上每样东西都吃了一些,然后重新将筷子递还给他。
罢了罢了,总得吃饱了再说。
许观尘接过筷子,不紧不慢地吃了两口,瞥见那小道童捧着脸,看着他吃东西,天真得很,心中斟酌一番,似是随口问他:“你用不用一起吃一点儿?”
小道童摇摇头:“不用,厨房里还有。”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问道:“我之前就见过你,你认不认得我?”
“认得的。”小道童又点点头,“二月开春,小师叔来道观里祭拜过,画了符,还帮我看过卦摊。”
“那时候我问你,怎么一个人在道观里,你的师父师兄都去哪里了,你说他们去云游了。”许观尘笑了笑,“现在我再问你,你怎么说?”
“我……”小道童搓了搓双手,轻声道,“三年前他们就都走了,留下一个师兄带着我,又过了两年,那个师兄也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确实是……出去云游了。”
“是么?”
“是。”小道童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就是被……另一个师兄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之前家里下了好大好大的雪,爹娘都被冻死了,我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好久,才遇见师兄的。”
许观尘只做出随口与他说些闲话的模样:“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道号?”
“我是寄名修道,没有道号。师兄说,要是长大了不想当道士,要还俗很麻烦,还不如先不当道士。”小道童腼腆地笑了笑,“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自己姓谢,后来师兄给我起了一个,叫做谢玉衡,师兄说这个名字……”
许观尘眸色一暗,将竹筷放在案上。谢玉衡这个名字,倒很像是萧启的风格。
小道童忙道:“小师叔,是不是我的话太多了?你再多吃点儿,你要是不喜欢我这个名字,我有小名儿的,我叫小五。”
许观尘抿了抿唇角,问道:“你的这个师兄,就是萧启?”
小道童不解:“什么?”
“就是昨天晚上,把我弄回来的那个。”
小道士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还试图辩解澄清:“其实师兄人很好的,当然小师叔人也很好……”
许观尘淡淡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不在乎小恩小惠,小手段耍得很灵。一遇上大是大非,就昏了头,小手段就变成不择手段。”他笑了一声:“从前我怎么没看出来?”
“师兄说,小师叔从前与他……是好朋友,不是吗?”
“从前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就断交了。”许观尘面色平静,“他若是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他这个人了。”
“师兄与小师叔为什么绝交?”
许观尘面色不改,说起从前的事情,也仍旧是十分平静的模样:“他从背后砍了我一刀,把我推出去给别人,就绝交了。”
小道童吃惊地“啊”了一声,很快又闭上张得很大的嘴。
许观尘再问了他几句话,有关外边情状如何,他一概不知。道观外边有没有人,萧启去了何处,西边院子里的老道士怎么样了,他也全都说不知道。
想来是进来时有人吩咐他,让他不要与许观尘说这些话,所以他十分注意。
许观尘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情,也不愿意向他套话,恐无意间连累了他,拍拍他的脑袋,便让他回去了。
小道童把饭菜端出去,又晃晃悠悠地端着铜盆进来,请他洗脸擦手。
“小师叔把衣裳换了,我把脏衣裳拿出去。”
许观尘不愿意麻烦他,更不愿意让旁人看见他缺了半边的衣摆。后来实在推辞不过,又怕惹他疑心,便绕到榻前的屏风后边,换了衣裳,叠得整齐,才把衣裳捧出去给他。
没敢再从衣摆上扯下布条,许观尘一面打坐,一面想事情。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转暗的时候,小道童又端着饭菜进来了。
他将碗碟在案上排开,又上前去摇摇许观尘的手:“小师叔,吃饭啦。”
小道童靠在他身边,乖巧道:“小师叔换下来的旧衣裳,小五一时间拿不稳,掉到火炉里了,把衣摆烧了半幅。”
许观尘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小道童这是有意帮他遮掩。
只是小道童很快又道:“不过以后不会了,小师叔,我以后会很小心的。”
这是告诉他,下回就盖不过去了。
许观尘摸摸他的脑袋:“我知道,麻烦你了。”
许观尘在案前坐定,拿起竹筷,随便用了点东西。
小道童在他面前坐下,与中午一般与他闲话,见他没吃多少,又要放下筷子,忙道:“小师叔,我做的素斋是有点不好吃,但是你也多吃两口好不好?”
他摸了摸衣袖,单纯地笑了笑:“小师叔多吃点儿,我送给小师叔一个东西好不好?”
许观尘眉心一跳,只道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要给他,连忙重新拿起筷子,端起瓷碗,再往嘴里扒了两口白饭。
小道童把菜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小师叔多吃一点。”
许观尘吃了半饱,放下碗筷,问道:“你要给我什么?”
小道童正正经经地拂了拂衣袖,从袖中拿出一个红李,放在他面前:“斋后水果。”
竟是被一个小道童给哄了,许观尘忽然有些无语凝噎。
见他模样,小道童笑了笑:“还有东西。”
“还有什么?”
他再拂了拂袖子,从另一只衣袖掏出来——另一个红李。
“还有另一个斋后水果。”
被一个小道童连着骗了两回,许观尘隐隐地有些头疼:“谁教你的把戏?”
“是西边院子里的老道长教我的。”
玉清子。许观尘心思一沉,忙抬眼看他。
小道童笑着说:“老道长那儿也是我去送饭哒。”
“这样。”
“老道长说他做了错事,还犯了戒律,心里难受。”小道童道,“和小师叔一样,也没吃什么东西,总是打坐。”
“我……”
“我还要去给老道长送饭,就不陪小师叔了。”他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出去,忽然回头道,“老道长说,今晚是小师叔……嗯,什么什么病的日子,我不记得了,小师叔一个人捱过去肯定很难受,让我多照顾照顾小师叔,小师叔要是有什么事情,敲敲石门我就会进来的。”
是犯病的日子。
他半个月前吃过解药,今日正好是犯病的日子。
许观尘点头应了。
……
小道童没走多久,月光就从小窗照进来,许观尘坐在榻上,柔柔的月光就洒在他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观尘念过几遍经文,忽然心口一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攥住,扼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同从前一样,呕了一口鲜血,便有一瞬的好转。
眼前都是黑的,他摸索着,从榻上翻下来,打翻案上的木茶杯。
他摇了摇头,稍缓过神,反手从榻上把被子拽下来。
冷。
许观尘没什么力气,就连扯被子这样一件小事,也费了他很大的工夫。
他这病分寒症热症,每回犯病只能熬过去,洗温泉、睡石床,不过是为了让他好受一些。
他浑身发冷,蜷着身子,把被子抱在怀里,坐在榻边的地上。混混沌沌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
若是能就此昏死过去,没有了知觉,也算是解脱。
只可惜他虽然混沌,但还是清醒得很。
忽然石门一声巨响,脚步声轻巧,有人进来了。
他看不清,连睁开眼睛都很费力气,只是缩在一边,冷得发抖。
那人缓缓靠近,只问他:“丹书里的金板上铸着什么东西,你想起来了没有?”
许观尘靠在榻边,在夏日里,竟冷得发起抖来。
不要说回话,他连萧启的话都听不清楚。
萧启捏着他的下巴,给他喂了一颗殷红颜色的丸药。
红颜色的丸药只能暂时缓解症状,寒症还要靠他自己熬过去。
不过那药吃下去,他暂时舒了一口气。倒是能看见眼前的景象了,只是还有些模糊。
萧启拍了拍他的脸:“想起来了没有?”
许观尘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萧启也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轻叹一声,钳着他的脸,要他转头看向石门那边:“你还认不认得他?”
许观尘恍恍惚惚,随他所指转头去看,还是看不清楚,只看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像是戴着面具。
萧启朝那人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摘掉面具,给小公爷看看模样。”
那人仿佛没有其他的知觉与感受,只听得见萧启的话,摘下面具的动作没有半点赘余,摘下之后,仍旧站在离得很远的另一边。
萧启还是捏着许观尘的脸,要他看。
看清那人的面容,许观尘怔怔的,顾不得别的什么,竟往前扑了两步,还没出去两步,一低头,“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污血。
他眼角含泪,满口鲜血,口中喃喃不清地唤了两个字。
第67章 梅花豺狼
许观尘双手扶地,勉强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没走出两步,又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