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惊澜挣扎了半天无济于事,彻底瘫在了地上,望着漏了几个洞的屋顶,满腔悲愤和耻辱涌上心来,眼睛忽然湿了。他连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着牙不说话。
白天被谢惊涛打他,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此刻眼泪却开闸放水一般,汹涌而来,止都止不住。
“怎么就哭了呢?哎,你别哭啊!”夏侯潋慌了手脚,连忙从谢惊澜身上起来,把他扶起来,“我不就碰了你几下吗?别哭啊!”
“我没哭!”谢惊澜扭过头去,不让夏侯潋看见他红通通的眼圈。
夏侯潋以前只知道自己怕女孩儿哭,没想到男孩儿哭他一样受不了,一下子投降了:“行了行了,我给你道歉好了吧。”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哎,你别这样嘛,我给你道歉,我不对,我刚刚不该出言不逊。”
谢惊澜闷着不吭声,夏侯潋没法子了,抓耳挠腮陪着谢惊澜坐了一会儿,道:“那我去睡觉了,你别哭了。”
谢惊澜别过头不看他,夏侯潋只好站起身走了。
四周终于静了,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谢惊澜一个人坐在地上,眼泪又掉下来。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扶着凳子站起来,凳子的一条腿短了,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他差点摔下去。
推开门走进院子,伶伶仃仃的小院子铺满落叶,两缸荷花早已枯了,只剩下泛白的枯茎。
十二年的辛酸此刻一齐涌上心头,别人都有娘,独他没有,虽有一个爹,也似没有一般。他打小孤零零地在这最偏僻的院子里长大,饭团似的任人揉圆搓扁,谁都可以来捏上一把。现在连自己的下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方才夏侯潋的话又响在耳畔——“明明是谢府的少爷,几本书罢了,本来就是自己的,还不敢去偷,缩头乌龟似的在这粘纸,那个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夏侯潋说得对,那本应就是他的。他站了半晌,等脸颊上的泪被风吹干了,握紧拳头,走出了角门。
四下寂静无人,大夫人为了节省开支,连走廊上的灯笼都熄了。时值深冬,晚上的冷风刮得他的脸颊生疼,路上黑漆漆的,亏得谢惊澜记得通往藏书楼的路,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藏书楼,到了近前才发现门锁了,他没有钥匙,没法打开门。绕着藏书楼走了一圈儿,也没有发现能钻进去的缝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站在门前发了一会儿愣,直到被风吹的僵了,谢惊澜才如梦初醒一般,掉头往回走。刚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少年从廊柱后面转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切”了一声,偏头道:“你怎么跟来了?来看我笑话的吗?”
“小的怎么敢?”
夏侯潋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在锁眼里钻了钻,“咔嗒”一声,锁头掉落,门微微打开一个小缝。夏侯潋推开门,招呼谢惊澜进来。谢惊澜抿了抿唇,终是跟了进去。
“赶紧的,要什么书,快去取。”夏侯潋轻轻阖上门,道。
谢惊澜没说话,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想这里乌漆麻黑的,他要怎么找书?
正想着,夏侯潋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一簇火焰亮在指间,盈盈地照亮两人的脸。两人脸对着脸,中间隔着一簇火苗,近在咫尺。
谢惊澜看着他,此刻夏侯潋收拾出了个人样儿,一张脸干干净净,肤色有些黑,是很健康的蜜色,眸子亮如星辰,煞是好看。谢惊澜十二岁的年纪,不懂得什么看人的学问,只知道长得入眼还是磕碜。他自己生了副好面孔,连带着对其他人的要求都高了起来,府里的人瞧了个来回,看谁都觉得磕碜伤眼,特别是正院的谢惊涛,在他眼里就是天怒人怨,不堪入目。
夏侯潋的相貌堪堪够得上“还行”二字,谢惊澜瞧他顺眼不少,只是方才夏侯潋骑在他身上揍他的事儿还膈应着,心里别扭了半晌,还是没理他。
夏侯潋瞧他冷着脸的模样,有些伤脑筋,道:“还气着呢?少爷,您行行好,别生我气了行不行?来,您看着,小的给你行礼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谁生你气。哼,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放肆的下人,遇上我算你好运,要是搁谢惊涛那,你早死八百回了!”谢惊澜哼道,接过火折子,扭头寻书去了。
“那可不,小的走运,遇上惊澜少爷这样宅心仁厚的主子,少爷疼小的,不跟小的计较。”
夏侯潋修得一手顺毛的好功夫,谢惊澜顺坡下驴,脸色好看了许多。
藏书楼里的书架排得密密麻麻,书架间只能过两个人,架子极高,似乎能挨到屋顶。满屋子一股陈腐的味道,空气里似乎还漫着丝丝凉气,夏侯潋觉得有点瘆人,戳了戳谢惊澜的后背,要他快点儿。
谢惊澜走过三个书架,发现藏书楼是按照七略的顺序排列书目,两个人瞪着眼睛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在第十七个书架上找到元人陈澔的《礼记集说》。谢惊澜只取了第一卷 ,他想读完了再来取第二卷。
“会被发现这儿少了书吗?”
“发现个屁,你没见书上都是灰吗?这里头的书几百年没被翻出来过了。”
“不许口出秽语!”谢惊澜敲了夏侯潋一个爆栗,又抽了一卷,“那我再拿一卷。”
夏侯潋接过第一卷 ,随意翻了翻,顿时瞪大眼睛。
“怎么了?”谢惊澜察觉夏侯潋的异样,也凑过脑袋来看,霎时间惊呆了。
书里赫然是一幅幅鲜艳动人的春宫图,男男女女身体交叠,脸上的表情都画得惟妙惟肖。
“这、这什么玩意儿?”谢惊澜一把把书合上,脸上烫得能蒸鸡蛋。
“春宫图啊!我没看错的话,这还是大名鼎鼎的《燕寝怡情图》,出自元代画家赵溪岩,我娘那有一副赝品,这里的该不会是真迹吧?”夏侯潋啧啧惊叹,“此图用笔浓艳,人相精美,连衣纹、花草都刻画入微,可谓春宫极品。你看,这张叫‘红梅倒悬’,这张是‘莺啼春晓’,还有这张是‘江南销夏’。”
谢惊澜听夏侯潋说了一大堆,抓到最不关键的:“什么?你刚刚说你娘?”
夏侯潋一时激动,说漏了嘴,连忙道:“不不不,我是说,你爹是个假正经,竟然在藏书楼收藏春宫图!”
谢惊澜的脸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把图册塞回书架,道:“不拿这个了,我拿别的。”
“别啊,”夏侯潋把图册收进怀里,嘴角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咱拿回去研究研究嘛!挑灯夜读,别有一番滋味呀!惊澜少爷,您肯定没见识过这些吧,难道心里就不好奇?”
谢惊澜义正词严地拒绝:“不行!”
“想不到你是个小正经,”夏侯潋笑道,“不看就不看,不过这玩意儿留着有用,先拿着。”
夏侯潋要谢惊澜带他去小胖子的书房,谢惊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拗不过他的死缠烂打,只好带他去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潜入正院,夏侯潋故技重施,开了书房的锁,摸进了里头。
谢惊澜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他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但看夏侯潋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不愿被他比过去,也撑着胆子,装作毫不畏惧。他跟在夏侯潋的身后,眼睛在书房里逡巡,打量起四周的摆设来。
屋里正中间挂了一块牌匾,上书“扫叶山房”四字,谢惊澜嗤了一声,谢惊涛如此人物,当真是玷污了这么清雅的名儿。桌子上摆了乌金砚,辽毫笔,安徽泾县的上等生宣,他小心地摸过平坦柔软的宣纸,心里泛起阵阵艳羡。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心想要不要抽几张回去,反正谢惊涛那个不学无术蠢材肯定发现不了。想了半天还是作罢,谢惊涛发现不了,他的下人可能会发现,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夏侯潋找到桌上一摞书,抽出里面的《礼记集解》,果然和他们在藏书楼拿到的是一样的封皮,都是谢家修文堂自己刻的本子的封皮。夏侯潋把假的《礼记集解》放在最上方,拿走真的书,招呼谢惊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