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过天街,身后蓦地扑出一个人来。沈玦拿着食盒,行动不方便,被扑了个正着。
“刘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沈玦被按在宫墙上,压住心底翻涌的杀人的欲望,冷冷开口。
膳房的总管太监刘得意比他高了一个脑袋,脸膛黧黑,嘴边时常带着笑,很老实的样子。他好整以暇地开口:“咱家每日好饭好菜地待你,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你那点儿银子,能买得起这么好的鲍鱼鱼翅么?”上下打量了沈玦几眼,略可惜地叹道,“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副瘦不拉几的模样,抱着硌人。”
“这会儿正是御膳房忙的时辰,公公不去看管着,不怕误了事么?”沈玦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这声口镇定得好像不知道自己正面对什么样的事儿似的。
刘得意以为他并不排斥,暗自欢喜,手上更进了一步,扶上沈玦的肩头细细地搓揉。
“你乖乖地听话,我就能尽早回去。”
沈玦冷笑:“两个没有壶嘴儿的破壶,咱们这算是磨镜呢,还是断袖呢?”
刘得意笑得猥琐,那粗糙的手沿着手臂滑下,覆上他的手掌,沈玦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若有一把刀在手上,他说不定会把这两只手都砍下来。
“你这叫什么话?皇宫里的荒唐事儿还少么?地位越高,越是荒唐。天子扒灰,娘娘私通,皇子阋墙。咱们爷们互相摸个几把算什么?小事一桩!话说回来,旁人不把我们当爷们,咱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不过,我便罢了,就算净了身,也没人把我当娘们的,倒是你么……”
沈玦问道:“我怎么?”
刘得意戳了戳沈玦的脸,道:“瞧瞧你这模样,天生的狐媚子,怪勾人的。我看啊,你定是投错了胎,但娘们的命就是娘们的命,最后还不是逃不过割了那多余的玩意儿。”
沈玦阴恻恻地笑起来,眼里的阴影逐渐扩散,变得深不见底。他道:“是么,原来这他娘的都是我的命。”
“哎,四喜前头还跟我说对你有那个意思,我原先看你像是个烈性子,我嘛,讲究两情相悦,不玩强人所难那套,就没想对你怎么着。没想到四喜那癞狗居然还真成了,瞧你们这成天蜜里调油的。”刘得意摸了摸下巴,道,“若我出手,哪能让那个没皮没脸的捷足先登?四喜没前途,你不如跟着我吧,你只消得点点头,我就把你从乾西四所弄出来。”
沈玦慢慢抬起头,嘴角勾起暗含狠戾的笑。刘得意低头看着他,他的眸子里暗沉沉的,阴霾满布,最深处好像有一只妖魔悄悄显露。刘得意心里顿时有点不舒服,暗道这沈玦的眼神怎么这么瘆人?
“那你知不知道,要跟我处一块儿,是要付出代价的。”沈玦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让刘得意忐忑不安。
刘得意出生于猎户之家,打小在山林里长大,娘亲常常给他讲山鬼黑夜食人的故事。阴冷潮湿的森林里,独行的旅人要提防的不是可能随时扑出的猛兽,而是黑暗里蛰伏的山鬼。树的背面,叶子底下,石头堆里,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可能有山鬼。
他经常被娘亲吓得睡不着觉,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山鬼,他渐渐知道那是娘亲哄他玩儿的。但此时此刻,他好像看见了山鬼阴冷的眼神,虎视眈眈,磨牙吮血。
虽然心里有点发颤,但为了面子,他仍是扯着脸皮笑着问道:“什么代价,你说来听听。”
话音刚落,一记闷拳打在他的侧脸,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瞎了你奶奶的狗眼,敢动老子的兄弟!”
刘得意被揍得脑袋发懵,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被拎着领子照着胸腹踹了一脚。刘得意靠在墙壁上,哇哇地吐着清水,夏侯潋再补上一个勾拳,将他打翻在地。脚也没闲着,暴风骤雨一般踢在他身上,他痛得哎哟直叫,直喊饶命。
“娼妓养的玩意儿,什么泥猪癞狗也敢打老子兄弟的主意!老子不打得你满地找头,老子就不叫夏……咳,四喜!”
沈玦还愣着,夏侯潋出现得太突然,他本还打算和刘公公周旋一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刘得意已经被夏侯潋打得爹娘祖宗挨个喊了一遍。
“四喜!”刘得意听见名字,蓦地尖叫道,“你这个吃独食的龟儿子,只许你碰,就不许我用么!?”
“用你爷爷!我他娘的现在就让你爽翻天!”夏侯潋气得两眼发黑,一撩下摆骑在刘得意的腰上,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一边问道,“爽不爽?老子问你爽不爽!?”
刘得意鼻涕眼泪口水直流,被扇得骂辞都吐不出来,夏侯潋手劲很大,不一会儿刘得意的头脸就肿成了猪头。
“别打脸!别打脸!”抓住空隙,刘得意叫喊出声。可夏侯潋偏偏蔫儿坏,每巴掌都扇在脸上,掌掌不落空,直扇得他头昏眼花,眼冒金星。
打了几十巴掌,夏侯潋才停了手。手都酸了,肩膀上的伤口被方才的动作牵扯,一阵阵地发疼,不知道裂了没有。
刘得意边哭边道:“四喜爷爷,饶了小的吧!”
夏侯潋按着他的脑袋面向沈玦的方向,道:“向我求饶算什么?向你爹告饶!快叫爹!”
刘得意哭道:“沈爹爹,饶命啊!您快让他住手吧,要出人命了!”
沈玦脸黑了,道:“你是爷爷我是爹?”
“抱歉抱歉,搞错了搞错了!”夏侯潋又揍了刘得意一拳,道,“会不会说话啊你?叫沈爷爷!”
“哎哟,两位祖宗!小的再也不敢了,求您二位放过小的这一回吧!”刘得意有苦说不出,哭得惨绝人寰,一张猪头脸糊满了眼泪。
夏侯潋从他身上站起来,掸了掸衣摆道:“行,这次就放过你,还有下次老子直接弄死你这个王八羔子。”
刘得意从地上爬起来,连爬带滚地朝前走了几步,确定和夏侯潋保持了安全距离,回过头冲夏侯潋二人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道:“小兔崽子,这笔账你们给老子记着,老子一定不会让你们有好果子吃!”说罢,捂着头跑了。
夏侯潋不以为然,“切”了声:“怂货。”
沈玦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没准都要吃馊饭了,但他没说,招呼了夏侯潋一声,道:“走吧,大家该饿坏了。”
夏侯潋应了声,跟在后面走。沈玦闷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路都没有说话。夏侯潋这几日精神头好了,本想帮沈玦分担点庶务,今儿见沈玦老晚都没回来,便出来寻,没想到走了没几步就瞧见一个太监把沈玦抵在墙上,手上摸摸索索的,他登时火冒三丈,想也没想一拳照着那死太监的脸糊了上去。
圣朝男风盛行,成宗皇帝、穆宗皇帝都是出了名的断袖,那时候的司礼监掌印皆是凭着媚主邀宠的本领上的位,把朝纲搞得一团乱。上梁不正下梁歪,宫里面的风气愈发糜烂,有点权柄的太监得了女人不够,还要把脏手伸向男人。民间亦然,勾栏瓦舍里头男伎弹琴唱曲儿司空见惯,深得豪门权贵欢喜。伽蓝经营的妓院亦少不得这样的伎子,据说秋师父就是这么出道的。
旁人也就罢了,沈玦世家出身,哪能受这样的窝囊气?夏侯潋心里发酸,却囿于嘴巴笨,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来安慰安慰沈玦。
夏侯潋走快了几步,接过沈玦手里的食盒,侧过脸,日头映在沈玦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他没什么表情,脸色是一如既往的病怏怏的苍白。他如今的心思愈发捉摸不透了,夏侯潋有些懵。
踏过宫门,沈玦搁下食盒就进了屋,夏侯潋把饭菜挨个送到几个疯娘娘的屋里,女人们有的唱曲儿有的绣花,只有高妃胡乱扑腾,头上插得花团锦簇,像一只炸毛的大公鸡。老太监们说最近高妃病得不轻,越发疯魔了,以前成日骑着墙头叫皇上,现在上屋踏瓦说自己是绝世大侠。夏侯潋追了好一会儿才让她乖乖吃下饭,活儿干完了,自己顾不得吃,先去屋里看望沈玦。
刚进屋,就看见沈玦裸着半身站在脸盆架的旁边,他的身胚很好,肌肤玉白,肌肉匀称,骨骼修长,只是稍显瘦弱。不似夏侯潋满身伤疤,像在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回来似的。沈玦背对着夏侯潋,夏侯潋只能从黄铜镜里看见他嫌恶的神情,几乎咬牙切齿。他手上拿着块湿布,发狠地擦着自己肩膀上和手臂上被刘得意触摸过的地方,即便皮肉和刘得意的手还隔着一层布料,沈玦也似乎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
“别擦了!”夏侯潋夺过沈玦的布,道。
沈玦怒道:“你干什么!”
“你想掉层皮是不是!”
“我的事儿不要你管!滚开!”
看到沈玦满脸怒容,夏侯潋心里倒踏实不少,之前绷着一副死人脸,夏侯潋才忐忑不安。
“你别动。”夏侯潋打开多宝格,拿出一块胰子,细细在沈玦的肩膀和胳膊上打出沫沫,再用手掌轻轻搓了一通。夏侯潋因为常年握刀,手掌布满茧子,粗糙得很,摸在胳膊上却意外地舒服妥帖,沈玦耳根霎时间红了,嘟囔着说:“都说了不要你管。”
夏侯潋白了他一眼,道:“知足吧你,上赶着伺候你还给我摆脸子,我平日自己搓澡都没这么用心。”夏侯潋确实这辈子洗澡都没这么用心过,他像在擦最名贵的青花瓷,生怕碰坏了揉碎了,就差没打上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