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第56章

夏侯霈扛着夏侯潋往枯井走,无所谓地摆摆手,“送你啦!”

沈玦抱着黑刀,守在窗前,目送夏侯霈带着夏侯潋跃入井中。只那么一下,衣袂翻飞间,人就不见了,连脚步声也未曾听得。庭院里霎时间安静了,只余零虫不知疲倦地唱。

好静,好静。

他好像又回到和夏侯潋重逢以前,一个人在皇宫里扫雪的日子。满院的月,不恰似满院的雪么?沈玦轻轻呼出一口气,好像看见呵气成冰,白烟袅袅。

那样寒冷的日子,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可终究还是回去了。

茫茫月光下,花叶摇曳成影,衣衫单薄的少年眸光寂寂,目若哀鸿。

第32章 千机刃

密林婆娑,风吹过,排浪直翻到天边。这片林子十分老了,里头的树干都粗似水桶,得有两三个大男人合抱才能抱住。叶子叠着树枝,树枝叠着叶子,严丝合缝,偶尔才有一星半点儿的阳光漏下来。

夏侯潋在林间跳来跃去,猴子似乎都不如他得心应手。下一步该落在哪根树杈上,手该搭在哪根伸出的枝叶上,他都心里有数,闭着眼也不会掉下去。

很快,他来到一处墓地。

墓地很大,足有上百个墓碑和上百把残刀。密密麻麻地挤在林子里,有的背靠大树,上头落满了鸟粪和落叶;有的墓碑已经断成了两半截,旁边零零星星散着腐烂的果子;还有的虽保存完好,也无人问津。

那是刀冢。

伽蓝历代刺客能找回尸骨的都葬在此处,墓碑刻上其人平生杀几人,杀何人,又为何人所杀。他们的佩刀插在墓旁,活着的时候要替他们杀人,死了也要跟在主人身边受风吹日晒。大部分刀早已锈得不成样子了,似乎轻轻一掰就能折断。

他小时候很怕来这个地方。这里头埋得都是混世魔头,惊世恶棍,每把刀都饱尝鲜血。他总觉得这儿肯定得飘了不少煞气沉沉的厉鬼,要不然就是从外面飘过来讨债的冤魂。总之不是个好地方。

后来才发现,这儿就是个破落的墓地而已。

伽蓝刺客大多无父无母,无子无女,连来拜祭扫墓的人都没有,整个墓地不曾修葺过也不曾打扫过,比路边的野坟还不如。

夏侯潋从树上跳下来,在刀冢外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

“各位叔伯兄弟,英雄好汉,前辈老友,晚辈是第十二代住持弑心佛陀座下夏侯潋,眼下马上就要出发去徽州府刺杀一个老将军,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只好来这儿借把刀。俗话说的好,江湖相逢就是兄弟,更别说咱们都是伽蓝的人。希望诸位多多包涵,莫见怪!我一定会好好对待您的刀,早晚擦一遍,晚上给它供奉鸡鸭鱼肉。对不住,对不住!”

拜完之后,夏侯潋站起身,沿着墓地外围走了一圈。里面的就甭看了,都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刀,别对阵杀敌的时候嘎蹦一声给他断了,那就真是歇菜了。

最外围有一座新墓,墓边的刀单槽直刃,黑檀刀柄,内敛含光。墓主名唤唐岚,死于去年正月,他倒不是刺杀死的,而是被仇家围杀而死。夏侯潋以前在过年的时候见过他几面,印象里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有传言说他是唐门叛子,被住持救了才入伽蓝。

夏侯潋一眼相中了这把刀。先是在这墓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道:“唐岚前辈,晚辈斗胆借您的刀一用,日后定然为您扫墓祭祀。对了,这里是我带来的一包纸钱,您在下面别亏待自己,买个女使丫鬟什么的,想吃什么用什么托梦给我,我一定烧给您。”

夏侯潋烧完纸钱,把手往身上擦了擦,站起来拔刀。这破刀有些分量,插得还挺深。夏侯潋小心翼翼地把刀往上提,忽然不知怎的,竟不小心掰动了刀柄。一根细如牛毛的寒针自刀柄尾部弹射而出,擦着夏侯潋的鼻头射入上方的枝干。

夏侯潋吓了一大跳,忙松开手,跌倒在唐岚的墓前。刀身处“千机”二字映入眼帘。

“前辈,您不想借我刀就罢了,犯不着要我的命吧。不过,我还真就是个倔脾气,您不给,我偏要!”夏侯潋跳起来,摩拳擦掌,使劲儿扭动刀柄,直把里头的银针都射干净了,才把刀拔出来,收进带来的牛皮袋子里,背在身后,原路返回。

山大得很,高入苍穹。山脚是伽蓝村,里头住着农夫和习刀的小孩儿,有时候刺客们下山会在那里补给。沿着羊肠山道到达山腰就是伽蓝山寺,刺客们的小屋零零落落分布在山寺周围。晚上从山上往下看,像茫茫黑夜散落天边的星子,每一盏灯底下都是一个抱着刀的刺客。但大多数时候,山腰上除了住持和夏侯潋是没人在的。整个山寺像噤了声,不见一粒火。夏侯潋像游鸦一样飘荡在空荡荡的山里,寻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看漫天的星辰,看得累了就睡,醒来又是白天。

现在山寺静静的卧在黄昏里,乌沉沉的旧瓦染上一层金色。正值年中,大部分刺客都在外头奔波,有的或许已经不知道死在那个犄角旮瘩了。山寺孤零零地落在古木的簇拥里,像不会说话的笨拙老汉,一半的建筑已颓败了,露出粗糙的乌木骨架,隐隐还能看出烧过的痕迹。

那是他烧的。小时候放鞭炮,炮仗窜到山寺前面的草垛,正好住持不在,下山化缘去了,等他回来,寺庙的一半已经成了灰烬。夏侯潋被吊在山门底下吹了一夜风,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摸鞭炮。

他顺便打了一只山鸡,爬上山路,经过山寺的山门,绕过一段荆棘丛,朝自己家跑去。他家是用竹子搭出来的竹楼,没有待客的地方,主屋被隔成两半,夏侯霈和夏侯潋一人一半。唯一的厢房用来堆杂物了,厨房搭在棚子底下。

夏侯霈还没有起床,夏侯潋把山鸡拔了毛,洗刷干净,放进锅里。他和这锅是老相识了,打从八岁起,他就掌握了站在板凳上保持风雨飘摇的平衡,两手握着大勺炒菜又能够不栽下去被大锅顺便煮了的诀窍。

他是跟猫儿狗儿似的被夏侯霈养大的,平平安安顺顺当当长到如今实在是很不容易。八岁以前是他最快活的时候,那会儿夏侯霈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山上,每回下山都带上他。夏侯霈去刺杀的时候,他就被寄放在客栈酒楼的掌柜那,一觉醒来夏侯霈就回来了,还常给他带烤红薯。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门槛边上啃红薯,夏侯潋嘴巴嫩,红薯太烫,常常要吹上好一会儿才敢下口。夏侯霈却是个不怕烫的,骗他说帮他吹,结果一张嘴,半个红薯就不见了。夏侯潋哇哇大哭,夏侯霈笑得直打跌,变戏法似的,又从背后掏出个红薯递给夏侯潋。

夏侯霈干过的坏事不止这一桩。她以吓唬夏侯潋为乐。从小,他就被告知小孩子喝茶会变黑,喝酒会变笨,洗澡不洗干净身上的胰子沫沫会长烂疮,掉了的牙齿没有及时长回来满嘴牙都会掉光。就这样,夏侯潋提心吊胆地长到现在,还经常做满嘴牙掉光的噩梦。

这都是往事了,八岁以后,夏侯霈再也没把夏侯潋带下山。

山鸡的香味把夏侯霈给勾了起来。她没有束发,一头黑亮的长发泼墨似的散在身后,踩着木屐走到锅边上,大手一伸就撕下来一只鸡腿。

“刀术不行,厨艺倒是不错。赶明儿我跟那老不死的说说,让你去村子里当个厨子得了。”

“滚!”

夏侯潋又炒了俩菜,摆上一壶小酒,夏侯霈吃得心满意足。酒酣饭饱,夏侯潋瞅着时机差不多了,试探着开口:“娘,我想……”

夏侯霈没等他说完,手一挥:“免了,别想。”

“我还没说呢!”

“知道你要说什么,”夏侯霈一边剔牙一边道,“想让你娘我陪你去把那个小少爷弄出来是吧。”

“真不愧是我娘,果然母子一心。”夏侯潋谄媚地给她斟酒。

“算了吧你,人压根不想出来。”

“那是他一时鬼迷心窍。娘您不知道,他是天生读书的料,那个戴圣言戴先生,您听过吧,夸他是‘美质良才’,‘文追韩柳,诗比李杜’,他不去读书,岂非可惜?”这些其实都是戴圣言夸本朝大家李东阳的话,夏侯潋把它们栽到沈玦身上,就盼夏侯霈能同意。

夏侯霈不为所动。

“我找秋师父陪我去。”夏侯潋撂筷子。

“你以为秋老弟就能答应你?”夏侯霈“哼”了一声。

夏侯潋:“……”

“有能耐就自己去,找长辈帮你铺路算个什么?”

夏侯潋沉默了一阵,偏头道:“您为我铺什么路了?从小到大,您就没管过我。八岁那年,要不是秋师父把我抱回去,我早就饿死在这儿了。”夏侯潋八岁,夏侯霈把他晾在山上,他什么都不会,坐在屋里哭得昏天暗地,直到饿得声儿都发不出,恰巧碰见秋叶回山,把他捡回自己院里喂水喂饭,他才没给饿死。

夏侯霈汗颜,道:“我八岁就能自己讨生活了,以为你也行呢。离开之前也教过你怎么炒菜做饭啊,你不干得挺好的。”

“还有我哥。”夏侯潋低头捏自己的手指,“要不是摩伽说,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孪生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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