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和夏侯霈还坐在廊下,看来还有聊天儿的兴致。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秋叶问道。
上回夏侯潋放跑了谢惊澜,本该被鞭打八十一鞭,打到第三十鞭就晕过去了,剩下的鞭子夏侯霈替他受了。可那时夏侯霈在大转轮王手底下受的旧伤就还未愈合,又添上了新伤,这一来二去,便落下了病根,常常疼痛难忍。
“老样子,没事儿,你别管。”夏侯霈翘着二郎腿,看阶前流成一溜儿的水珠。
秋叶瞧她这模样,深深叹了口气,又道:“陆擎苍杀伐甚重,罪业难消,如此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成为小潋的第一滴血,他必将成为天下至强之刺客。”
“你还信这个?”夏侯霈笑道。
“要淬炼出真正的利刃,必以仇,必以血。”秋叶的眼睛望过来,目光幽深,“夏侯,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陆府。
万千雨箭落入乌瓦白墙间的河中,溅起半尺来高的雨珠,满世界沸腾如潮。
屋外风雨如狂,屋内春宵帐暖。月奴低低压抑的哭声渐渐起了,和在雨中听不分明。
门廊底下,夏侯潋道:“临死之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
“秋师父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呀。”夏侯潋笑问。
“滚你丫的,快进去。”夏侯霈一脚把夏侯潋踹进新房。身后有个路过的仆役惊呼了一声“你是何人”,夏侯霈拔刀转身,将最后一个字封入那人的喉中。
红烛高烧,苍老但肌肉虬结的男人跪在床头,月奴满脸啼痕,使劲拽着红被遮住自己玉白的身体。
夏侯潋有些尴尬,抓了抓头。
陆擎苍裸着半身下床。他是个魁梧的男人,身上刀疤满布,像蜈蚣横亘胸膛,比起夏侯潋,他显得更加危险,像黄泉里爬出来的鬼神。
“我早说过,心里有情郎的姑娘我不要,我要的是心甘情愿嫁入陆府的干净丫头。那老鸨太贪财,我早应该派人好好打探一番。”陆擎苍眯眼望向夏侯潋,“你敢来我陆府抢人,倒是个有胆色的。”
“将军误会了,我不是她的情郎。”
“他是我的小厮。”月奴低低出声,细若蚊喃。
“也不是。”夏侯潋左手压在刀柄上,“我来自七叶伽蓝,奉住持之命,送将军往生极乐。”
“哈哈哈哈,原来是伽蓝的人。”陆擎苍声如洪钟,“八年前我见识过伽蓝紧那罗的手段。他用蝉翼刀刺杀了我的裨将,那是一次宴席,我的裨将握着杯子低着头,大家都以为他睡着了。宴席散了才发现他脖子上的经脉已经被挑断,血流了一地。大家喝得太高兴,都没有发现。”
“紧那罗是我的前辈。”
“我血债滔天,伽蓝杀我我并不意外,我只没想到,他们竟派你这么个小娃娃过来。怎么,在你们伽蓝眼里,老夫竟比不上一个小小的裨将!”
“将军言重了,在下会让你看见伽蓝的诚意!”话音刚落,夏侯潋拔刀出鞘,千机刀光冷若冰霜。
陆擎苍一脚踹向刀架,长刀凌空,他一跃而起抽出长刀,烛火中,两柄刀刃格在一起,光芒在刀尖上流淌,冰冷如玉。
“要杀我,孩子,你还不够格。”陆擎苍瞥了眼门的方向,朗笑出声,“该让门外那个来。”
瞬息之间,两人的刀刃碰撞了数十次。陆擎苍攻击十分强悍,每一次都让千机刀发出呜呜悲鸣,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两人在滚雪般的刀光中碰撞,分开,再碰撞。刀与刀的相接发出筝鸣一般悦耳又铮然的声音。数十次后,两人后退短暂停歇,夏侯潋的虎口已经裂了。
“你看起来比月奴大不了多少,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成了我的敌人了吗?”
“十四岁,足够了。”夏侯潋喘着粗气。
“这是什么世道啊,十四岁的孩子竟就要握刀了。七叶伽蓝无人了吗!?”
“姓陆的,没人教过你杀人的时候不要说话吗!?”夏侯潋嘶声大吼,合身扑向陆擎苍,他的刀势轻盈而凛冽,仿若以翅为刀锋的黑色蝴蝶。
陆擎苍却并不急着出刀,他微微下蹲,藏刀于肘后。待夏侯潋近至三步之时拔刀而出,冷厉的弧光闪现于胸前,像沉沉黑夜里划过天幕的雷电。在两柄刃即将撞击的刹那,陆擎苍忽然拧转一个角度,身子跟着侧过,刀刃摩擦之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刀刃持续向前,划破夏侯潋左手臂,顷刻之间两人背向分离,陆擎苍举刀而立。
这精微到呼吸之间的刀势变化,只有陆擎苍如此久经杀场的人才能使出,夏侯潋避无可避。
血沿着手腕流向刀柄,刺骨的疼痛折磨着夏侯潋的神经。他听到陆擎苍道:“停手吧,孩子。十年之后,你或许能够杀了我。”
“老将军,你太天真了。当我踏入此地之时,我们之间便是不死不休!”夏侯潋转身,握刀向前,幽幽烛火中黑色的衣袂飞扬如翅,犹若飞蛾扑火。
杀人到底有什么意思?陆擎苍到底该不该死?
他不知道,也没有心思去想。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门外那个刺客死在这里!
他想要活下去!
门外,暴雨如狂,夏侯霈割断第二十个人的喉管,鲜血喷涌如潮,和雨一同溅在刀刃上,沿着血槽簌簌下流。夏侯霈转过身,面对四周惊恐的家仆,斩下绝丽的一刀。
门内,夏侯潋一刀斩下,陆擎苍旋身避让,桌子霎时间四分五裂,红枣栗子百合四下飞溅如雨。这一次他们不再用一刀决胜的凌厉攻势,而用快如鬼魅的连斩。绵密如织的刀光笼罩周身,两人犹如角斗中的猛兽,在碰撞分离的刹那间又合身扑上,丝毫没有喘息,丝毫没有停歇,磨牙吮血,獠牙毕现。
然而夏侯潋不再硬碰硬,他学着陆擎苍的刀势变化,在刀刃相接的那一刻扭转角度,刀刃偏移卸力。于是陆擎苍每一次用尽力气的一击都落空,来不及躲闪之时还被夏侯潋割伤。几十招下来,陆擎苍身上多了不少细小的口子。
死亡如此逼近之时,夏侯潋出奇地冷静。
他清楚地知道他和陆擎苍之间的差距。但陆擎苍毕竟老了,气力有限,只要夏侯潋拖下去,待他精疲力竭之时,便是夏侯潋决胜之机。
汹涌的连斩之中,夏侯潋一次又一次扑向对方,刀势连绵不绝,仿佛永无停歇。忽然,陆擎苍鬼魅一般侧身一让,夏侯潋的刀竟然落空了!
刀势一断便无以为继,夏侯潋来不及转身之时,陆擎苍刀尖朝上然后挥刀向下,落下搬山举岳般的一斩,那一瞬间忽然变得极其长,夏侯潋看见那如山如海的一斩缓缓落下,即将劈开他的头颅。
他突然明白了,陆擎苍并非敌不过他的连斩,陆擎苍只是诱使他陷入无法自拔的“势”中,待连斩成为循环,他适应于极快的节奏而无法变招的时候,便是陆擎苍反击的时刻。
这才是真正的杀场中人。他有绝强的刀术,也有绝强的谋略。
但谁说,他要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