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第89章

柳梢儿仰着头,露出瓷白的下巴颏儿,恨恨道:“你要是把我弃了我也不怕!横竖我还有张讨人喜欢的脸蛋,总不会饿死。”

“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书情急了,忍不住提高声调,打眼看见柳梢儿眼眶红了,像眼角眉梢晕染的红妆,心又软了,小声道,“柳梢儿,你信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就算我死了,也要给你留足够的银钱,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月亮向东边移了一些,窗棂把月光隔成一格一格的,像碎了一地的白瓷片。柳梢儿帮着书情脱下衣衫,将他的衣帽搁在花梨木的衣架上,鞋子脏得不像样子,便放在门边,等明儿早上丫头过来收去洗刷。

两人躺在一处,互相搂着,柳梢儿窝在书情怀里,问道:“二郎,眼看秋闱近了,你近日可别跟着那个夏侯潋胡玩,安心读书才是正经。”

书情顿时磕巴了,道:“我……我……”

“虽说你那个结拜大哥确实帮衬了咱们不少银钱,可终究不是个正经人。现如今还得望着他供你的盘缠资费,暂时不好和他断来往,往后你中了举,做了举人老爷,可不能再跟他胡混了。”

书情心里简直扭成了一团麻花,他想按夏侯潋说的,告诉柳梢儿自己是个杀人犯、亡命徒,可怎么都张不开嘴。支支吾吾了半天,丧气道:“柳梢儿,我不会去考科举的,你别想了。”

“怎么!那个夏侯潋不愿意供你了!”柳梢儿蹭地一下坐起来。

书情爬起来,垂着头道:“我不是读书的料,你死心吧。我跟着我师哥做买卖挺好的。就这样,你别说了。”说完,又睡了回去,背过身去,任凭柳梢儿怎么捶他,他都不吭声。

柳梢儿呆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青白的手和脚,晾在月光底下,那月光像掺了冰,照在手脚上凉丝丝,而自己的手脚越发的白,竟像透明似的。

书情、夏侯潋这样的人,柳梢儿没少见。混江湖跑买卖,干一些帮闲的活计,有的撞了大运,能赚个盆满钵满,可更多的半道上翻了船,一辈子浮不上来。更何况,书情是跟着人家做买卖的,仰人鼻息过活,何等朝不保夕!

那个叫夏侯潋的,看着倒有几分头脑,他眼神里有股狠劲儿,是能赚来钱的。她箱笼里的衣服,妆奁里的首饰,哪样不是书情拿夏侯潋的钱买来的?可人家是人家,书情这样的呆子,考不了科举,就什么也干不成。

她都试探过了,书情是一个穷独汉,没爹没娘没家底,早先跟着师父混江湖,现在跟着夏侯潋混江湖,哪有什么好前程?

柳梢儿放下帐子,登时乌黑一片,月光徜徉在外面,再也进不来了。她躺下身,书情累极了,已经睡熟了,她听着男人沉重的呼吸,慢慢闭上眼。

书情第二天就跟着夏侯潋走了,柳梢儿站在高楼上,默默看着他俩坐着漕船慢慢远去。穿着黑色麻衣的那个是夏侯潋,蹲在盐巴袋子上,和漕帮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月白色生员交领衫的那个是书情,犹自朝她挥手。柳梢儿漠然转过身,领着丫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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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潋赶回了伽蓝。除了拜祭夏侯霈和过年,夏侯潋基本不回伽蓝。山脚伽蓝村照样的小不伶仃,茅草屋子挤在一块,有半大的孩子在中间的空地上互相对刀,他们看见夏侯潋和书情骑着马经过,就停下刀看着,眼神阴阴的,有一股冰凉劲儿,像墓里面埋了很久的锈铁。

夏侯潋知道他们在看他挂在马侧的刀,有了刀他们就能挂上牌,离开山。但是他们不知道,大部分人再也回不来。

夏侯潋先上黑面佛顶看望持厌,那家伙前几天刚从瓦剌回来,还给他带了瓦剌人戴的镶金琉璃耳瑱,据说是从人头的耳朵上取下来的,在瓦剌那地方卖得很贵,有身份的人才能戴。

“你不会想让我在耳朵上打个洞戴上去吧?”夏侯潋捏着耳瑱放在太阳底下翻来翻去,通透的琉璃在阳光下反射着五光十色的光芒。

持厌撩开自己的头发,他的右耳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耳瑱,那淡色琉璃像极了他的眼睛,明净无瑕,倒映着变幻无穷的天光云影,和整个明丽的世界。夏侯潋这才发现,持厌只给了他一个耳瑱。

“好娘啊你,”夏侯潋看着他的耳朵说道,“好端端地戴这玩意儿干什么,娘们唧唧的。”

“瓦剌的男人也戴。”持厌说,“一模一样的耳瑱,一模一样的你我,刚刚好。”

“我们是大岐人,又不是瓦剌人。”夏侯潋抽了抽嘴角,把耳瑱收进荷包,说,“打死我也不戴。”

持厌看起来有点沮丧,不过他没说什么,只转过眼去看夕阳。山之尽处,夕阳已经落了一半,像一张又薄又破的红色剪纸,贴在天边上。山风呼呼地吹过来,扑在脸上凉凉的,他们俩坐在山顶上,好像被云霞簇拥着,四周都是墨迹一样的山头,中间飘着羽毛似的云雾,在缓缓地流动。

“持厌,你知不知道咱们伽蓝案牍库在哪?”夏侯潋忽然问。

他之所以回来,正是因为案牍库。伽蓝规矩森严,刺客刺杀都有文书记录,包括猎物的生平、喜好、家产,刺杀时间、地点,天气,以及鞘的人选,统统记录在案,在案牍库归档。

他娘曾经承诺他向伽蓝要了鞘,但当初他去柳州找夏侯霈,却无人知道死在北市的那个就是夏侯霈。当时他还以为夏侯霈糊弄了他,但现在看来,夏侯霈很可能只要了一个鞘。而那个鞘,很可能根本没有去支援夏侯霈,并且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免过了伽蓝的追责。

所以只要知道找到夏侯霈的文书,就能找到那个鞘,就能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娘。

持厌好半晌没说话,等夕阳快下去了,才垂着眼睛问道:“已经死掉的人,那么重要吗?比活着的人还重要吗?”

夏侯潋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他扭头看持厌,持厌眉眼低垂,睫毛的阴影落在眼睛里,显出他不常有的深沉来。

持厌没再说话,只是把夏侯潋引到山洞里,拉开壁上的藤蔓,一个半人高的黑黝黝的山洞现出来,像一只野兽深不可测的嘴,等着喝血吃人。

“黑面佛是空的,案牍库在黑面佛的肚子里。”持厌说。

“原来住持是从这儿上来的!”夏侯潋说,“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每次都爬那么久的山。”

“原本你不能进去的。”持厌小声说,“可是……”他抬起眼来看着夏侯潋,大而黑的眸子恬静又安然,“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

“……”夏侯潋不知道说什么好,干巴巴地道了声谢,躬身就要进去。

持厌忽然叫住了他,问道:“小潋,你想做住持吗?”

夏侯潋回过头,疑惑道:“做那玩意儿干嘛?我可不想当个秃子,成天敲木鱼念经。”

持厌不再说什么,放下了藤蔓,山洞里顿时一片漆黑,夏侯潋掏出火折子,呼地一吹,火腾地一下就窜起来了。夏侯潋在原地站了会儿,想方才持厌说的话。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持厌是个没有愿望的人,所以把他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可这样好像欠了持厌什么似的,荷包里的耳瑱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他忽然想起来他从没想过给要持厌带什么玩意儿。

唉,算了。夏侯潋不再想那么多,专心下台阶。下了不知多少个台阶,起码得有一百来个,面前豁然开朗,原是一大片空地,摆着一溜的大桌子,上边儿摆满了瓶瓶罐罐。夏侯潋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有个圆滚滚的小石子,夏侯潋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小药丸。

周围的石壁下摆了好几盆花草,中间有一株花,没有叶子,单有一朵巴掌大的红花,层层叠叠的细长花瓣向里面蜷曲着,像沾了血的獠牙,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这地方该不会是住持制瘾药的地方吧?夏侯潋一边打量一边想,他有把这儿都烧了的冲动,免得住持继续祸害人。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毕竟他是来查文书的,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前面忽然传来细细的呻吟声,夏侯潋忙吹灭了火折子,摸着黑往前走。呻吟声越来越近,前面那个山洞有烛光闪烁,夏侯潋猫着腰走过去,瞧见贴着石壁铺了一排铺盖,约有十数个,上边躺满了人。他们脸色都青青白白,嘴巴半张着,有的还能发出点细碎的呻吟,有的已经没声儿了,看样子命不久矣,业已死了一大半了。

夏侯潋走过去,竟看见几个熟面孔。有一个是去年叛逃的刺客,被秋叶抓了回来,后来就没影儿了。夏侯潋还以为已经被斩首了,没想到在这儿。

夏侯潋并不多做耽搁,继续往下走。再下一层果然就是案牍库了,比人还高的书格密密麻麻摆在地上,两个书格之间仅仅能容下一个人行走。他大睁着眼睛在布满灰尘的卷宗中查找,终于中间的书格上找到“迦楼罗”的卷宗。里面全是关于历代迦楼罗的资料,他翻到最后,果然看见了夏侯霈的画像。

这画像不知道是谁画的,除了脸蛋简直没一处像夏侯霈。画上的女人眉目灵动,嫣然浅笑,像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哪里像杀人如麻的迦楼罗?可夏侯潋抚着那小像,眼眶还是发红。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将卷宗往后翻。

卷宗里记载了夏侯霈每次刺杀的经过,从十二岁开始,一直到三十五岁。夏侯潋直接翻到最后面,想看夏侯霈最后一次战役,却发现那一面已经被人撕了,只剩下一点页根夹在书缝里,像一排泛黄的牙齿。

其实夏侯潋早就预料到了,只是不甘心,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如今,这点希望就像指缝里的沙子,一下子都随风溜走了。夏侯潋原地呆了半晌,往前翻了几页。

乾元二十八年夏四月丁巳,青州,大雨。迦楼罗于城南大街斩杀漕帮叶绣。

乾元二十七年秋七月丁未,百尺崖,雨。迦楼罗于贺氏牌楼斩杀贺家家主贺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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