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第92章

“你刚刚一定看见了,黑面佛里的药窟。旁人只道我捉住叛逃的刺客,会交给住持斩首。他们错了,住持把他们送入黑面佛,做试药的药人。我不知道住持在研制什么,或许是八月半、九月半,但我知道,他是个罪人。这伽蓝里头,所有人都是罪人,无人不满手鲜血,无人不恶贯满盈,无人不该死!包括持厌,包括我,包括你。”

“师父,你和持厌不一样,还有书情,他……”

“没什么不一样,我们都是罪人,难道你不承认吗?”秋叶低低笑起来,“小潋,你娘希望你破局,掌握你自己的命,住持希望你继任伽蓝首座,斩杀那个远在朔北的敌人。而我希望你……毁灭伽蓝!”

沉默,死了一般的沉默。

雾越来越浓,夏侯潋仿佛被包围住,周遭的空气变得粘滞,他被四边八方围过来的雾包裹着,喘不过气。他的心变得很乱,他想到持厌寂然的眼神,又想起托着一方烛火的弑心,最后,他看见夏侯霈躺在地上的骷髅,望着高远的天穹。

夏侯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有柳归藏留下的箭痕。

“我要怎么做?”

秋叶轻轻地笑,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像春日花下拂过的暖风。

他忽然敛了微笑,神色肃穆如高堂庙宇里的诸天神佛,“诛杀弑心,烧掉药窟。七月半会让我们所有人,去死!”

第52章 恨匆匆

书情去秋叶那听了训,跟着夏侯潋整顿行装,准备去苏州。书情接到了他今年的第一张单子,秋叶让他这回自己下刀,夏侯潋只从旁协助,这次以后,他便不能赖着师哥,得自己独个儿做买卖了。

他心里慌张,沿途穿花拂柳,大路在树林间隐现,树叶间漏下的光照在他握着马鞭的手上,好像一团火在手背上烧。林子里的蝉鸣一阵又一阵,耳边的风飒飒呼啸,有时候迎面撞过来黑不溜秋的小飞虫,吓得他缩脑袋。夕阳西下,他们俩要露宿郊外,他生了火堆,烤了一只兔子,师哥在对面闭目养神,他看着天边圆晃晃的月亮,想柳梢儿。

他们到了苏州行驿,一路看见和街面并行的小河,琉璃瓦红漆门的亭楼水榭,人头攒动的店铺,红底黑字的招牌,上面写着什么上白细面、酒器俱全、成造金银首饰、女工钢针梳具……满眼都是热闹。街上有光着膀子的人耍杂耍,蹬着布鞋穿着麻衣的手艺人演木偶戏,几个清倌儿在十字路口做场,咿咿呀呀的声腔隔了半条街都能听见。

这次的倒霉鬼不是江湖人,是个盐商,家住仁风坊,过了虎蹲桥往前走十来步就是他家,顶大的园子,挖了个大池塘接着外面的河渠,上面修水廊,中间建水阁,堆假山,四面成片成片地栽荷花。

雇主是他的嫡妻,他做了一辈子生意,运了一辈子盐,勾搭了一辈子的浪荡女人。传言说他曾经和苏州另一个盐商的贵妾有过苟且,有人在郡圃宅堂看到他俩勾勾搭搭,那时两个盐商都被苏州府的知府邀去听戏。

现在他年纪大了,色心没改,脑子却昏聩了许多。从前娶了七八房小妾,从未松过钱的口,一干庶子该得多少就给多少,现在从南京接了个妓子回来,竟一口气送了五六个的店铺到她名下。他的结发嫡妻咬着唇,发了急,索性用一个铺子买了刺客,让老头儿早点儿往生极乐。

夏侯潋和书情翻过墙,进了园子。夜色正黑,月亮当空照着,烟水似的月光凄凄迷迷。满地花木浸在月光里,溶溶交成一片。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在夜里是暗暗的红,有一种别样的妖异。老头儿和他的新夫人在池子当中的生云水阁,四面都是池水,隔出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青瓦白壁的水廊曲曲折折,绕好几个弯儿,连着水阁和陆地。

主人、仆役都睡了,园子像哑了声,只有叶子窸窸窣窣,虫子在阴影里叫。可细细地听,还能听见水阁那有甜甜的女人笑声,顺着风乘着水波传过来。书情跟着夏侯潋潜行在黑暗里,猫着腰摸到水阁的龟背锦红漆门,窗屉上糊的软烟罗,夏侯潋戳破一层窗纱,能看见里头若隐若现的两个人叠股而坐。

夏侯潋朝书情使眼色,书情猛摇头。夏侯潋做了个一刀斩的手势。他戴了面具,书情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眸子里有刺客独有的狠辣。他听秋叶说过,师哥以前跟他一样不敢自己做买卖,有两年都跟在别的刺客后头当摆设,伽蓝里还传了一阵夏侯窝囊废的名号。但是现在,夏侯潋下手狠绝,横波一出必定见血必定封喉,哪里像什么夏侯窝囊废?

他打了个寒噤,深呼吸好几下,硬下心肠推开一点点门缝,猫身进去。夏侯潋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的行走犹如鬼魅,没有声息。

那老头儿吃饱喝足,将女人面朝下按在桌子上,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方盒,掏出里头的药丸吞下肚。女人背对着他们,书情看见老头压着她,臃肿的肚皮在光滑的裸背上压得变了形,像一个揉得扁扁的面团。

夏侯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划,指指那老头儿。

书情扣动机簧,笛中刀无声地弹出笛鞘,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老头儿的身后,桌上的两人发丝交缠,身子剧烈地耸动,女人高昂婉转的叫声充盈了书情的耳朵。这叫声有些熟悉,书情忽然犹豫了,刀举在半空久久不落。

夏侯潋在背后摇头,抽出横波打算帮他一把。书情甩了甩头,不再胡思乱想,万分狠绝地落下刀,刀划过狠厉的弧线,砍断老头儿的头颅,头颅从酒桌上滚落,鲜血喷了女人满头满身。

柳梢儿原本吊着嗓子叫唤,老头儿的力量远不如书情,那下面的物事也根本不够看。可她还是得死命叫出来,还得又响亮又好听,幸而她学过昆曲,腔调高亢有力,惹得老头欢欢喜喜。

她正叫着,忽然被泼了一脖子温热又粘腻的液体,她疑心是老头儿这不中用的呕了脏物,睁眼一看,却看见自己满身的血。老头儿还趴在她身上,她惊恐地扭过头,看见那失去了头颅的脖颈,切口平平整整,鲜血如泉喷涌。

“啊啊啊——”柳梢儿想要推开老头儿的无头尸体,可他抱得很紧,怎么推也推不开,她扭过身,那喷着血的脖颈直往她怀里钻。

“柳梢儿!”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柳梢儿打了个寒战,抬眼看见书情一手拎着染血的刀,一手拿着一块素瓷面具,愣愣地看着她。

另一个黑衣男人站在珠帘外面,她一眼认出来那是夏侯潋,她一下子明白了。

“你们是刺客!你们是刺客!”柳梢儿想要掰开老头儿的手,一下没有站稳,和老头儿一起跌在地上,“来人!来人!杀人了!杀人了!”

“柳梢儿,别喊了,我带你走!”书情丢了面具,走过来扶她。

柳梢儿惊恐地往后退,连带着尸体也往后退,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别过来!刺客!杀人犯!救命啊,救命啊!”

“别管她了,走啊!”外面一叠脚步声传来,还有火把的光,夏侯潋过来拉书情。

“柳梢儿!”书情还望着柳梢儿,夏侯潋拉着他,夺路而逃。

地上和尸体缠在一起的赤裸女人离他越来越远,夜黑得不像话,风像鸽子往他的袖口钻,在衣衫底下拍着翅膀。假山边上的羊须草锋利地像一把把尖刀,从四面八方刺出来。藤萝缠树,像委顿的蛇,从树枝上吊下来。

夏侯潋一路拉着他不松手,鞘接到了他们,暗桩为他们断后,他们进了曲曲折折的小巷,从后门回到行驿。

书情蹲在墙角,埋着头,不言不语。夏夜的暖风一阵阵地吹,月光溶溶似水。他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夏侯潋去了信问晚香楼究竟是怎么回事,柳香奴来信说一个月前那盐商来晚香楼看戏,一眼瞧中了柳梢儿。柳梢儿要走,大家伙儿也没法拦,正打算等书情回来了好好跟他说,没想到让书情在苏州碰见了。

唐十七过来慰问,却只会放马后炮,说早就看柳梢儿不是个安分的,娶妻还得娶清白人家的好闺女。

夏侯潋把他赶走,让书情一个人待。

书情坐在天井下一日一日地发呆,他抬起头看二楼层层叠叠的回字纹窗扇,次第打开像密密麻麻的书页,在风里面开开又关关。他记起在晚香楼的时候,柳梢儿在这样一个窗扇后面认真地梳头,发髻挽成堕马髻,低下眉眼的时候,温柔得像月夜春江。他还记得她滚圆的双臂,一双藕嫩的腕子从月白的袖子底下露出来,挂着碧绿的翠绿镯子,帮他掖鬓角的时候,袖子里飘过来海棠的暗香。

“师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啊?”一日晚上,书情问夏侯潋。

夏侯潋被问住了,他连成亲都没有想过,怎么会想过被戴绿帽?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书情痛苦地说,“我什么都想好了,想好了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想我们老了可以住在伽蓝村,死了埋进刀冢。可我没想到,她会背叛我。”

夏侯潋嘴唇动了动,他想说,没有哪个刺客可以活到老,活到死,但他没说话,有想头总比没想头好,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他不想揭穿。

书情抹了一把眼睛,满手的泪。

发了三四天的呆,唐十七又急匆匆地跑过来,书情不想理他,站起来就要走。

“柳梢儿被抓进牢了!”唐十七喊道。

书情顿住脚步。

夏侯潋从影壁后面转出来,问:“怎么回事?别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把话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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