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流民。几年前,我收到嘉兴来的密报,说有个妇人自称是我的亲戚,托嘉兴县衙将两个男孩儿的名字登入嘉兴夏侯氏的黄册,说这两个孩子从小被拐卖,虽然记入了夏侯氏的族谱,但是没有上报县衙造户籍,如今寻回来了,特来补上。”
夏侯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道:“那个妇人,是我娘。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我哥么?”
“不错。长子夏侯持厌,次子夏侯潋,一胎双生的同胞兄弟。你娘买通了嘉兴夏侯家,将你们的名字记入族谱。如今,你二人都是有身份,有祖籍的人。你们的家族世代读书,父亲夏侯渊早逝,母亲夏侯氏独自抚养你们长大。官府的黄册里可以查到你们的姓名,嘉兴也能找到你们的本家。你可以读书做官,也可以回家务农。你不是七叶伽蓝的刺客,也不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不必东躲西藏,更不用颠沛流离。”沈玦凝视着他,眼睫幽深,“夏侯潋,你娘留给你的,不止一处宅子而已。”
夏侯潋望着手里薄薄的房契,没有重量的一张纸,一阵风就能吹跑,此刻在他手里,却仿佛千斤重似的。他扶着额头,肩膀颤抖,不知道是笑还是哭。
小时候他羡慕他娘扬名四海,天下无双,总想着要跟他娘一样,凭着一把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他才懂,杀人不是说着玩儿的话儿,杀人会流血,流别人的血,也流自己的血。话本戏折子里唱刀光剑影,唱快意恩仇,却不唱血流成河,罪孽成山。
他开始想,要是他是个平凡的人该有多好。每天起床,刷牙洗脸,吃三顿饭,干一天的活儿,夕阳西下的时候回家,逗逗猫遛遛狗,上床睡觉。他不求有家有室,不求儿孙满堂,更不求长命百岁,福寿绵长。他只希望安安稳稳,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
可他知道那是奢望。他罪孽满身,血债成堆,他是个罪人,罪人本不该活。
“夏侯潋,你娘的愿望,你听到了吗?”沈玦抚上他的肩头,轻声道。
“我听到了,”夏侯潋沙哑地说道,“她要我去过我自己的日子,过我想过的日子。可我是个罪人啊,我可以么?”他问自己,“我可以么?”
“可以,”沈玦道,“有我在,就可以。夏侯潋,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人不能一辈子都陷在往事里,你好不容易全须全尾从伽蓝出来,犯不着再回去和它拼命。你要是真放不下,左右有我,我帮你灭了它。虽一时半会儿抓不住踪迹,但将来总有法子。”沈玦定定看着他,道,“总而言之,伽蓝是你的过去,你的未来,在我这里。”
这一番话听下来,句句暖进心坎里,夏侯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别看沈玦平时冷嘲热讽,气得人脑门子疼,说起熨帖话儿来,比汤婆子还暖和。夏侯潋在孤绝的路上走了太久,刺杀、奔逃、颠沛流离、辗转尘世,苦厄满途,血肉淋漓。他以为他是一缕飞蓬,注定飘散人间,却没想到,还能落到地上,扎根、发芽。
他突然有了盼头,突然庆幸天爷还留他一条命。人生在世,不就那么一点活头?有个暖烘烘的地方落脚,有个知心人相陪。他没有妻室,幸好……还有沈玦。
沈玦掀开帘子出门,月亮明晃晃挂着,笼了他满身的清辉。
“天太晚了,我得走了,有什么话儿明儿聊吧。”
夏侯潋拦住他,拉起他的腕子,沈玦僵硬了一瞬,拧过脑袋看他,天色暗了,他的脸明明暗暗,可沈玦还是看清了,他眼眶的湿意,闪闪烁烁,像盛了满眼的星光。
“少爷,我本来没什么活头了。这几年,我觉得我像行尸走肉,走到哪算哪,死就死了,反正也没人记得我。”夏侯潋哑着嗓子,枯寂的心仿佛被注入了活血,慢慢热起来。
他抬起眼帘,凝视着跟前的沈玦,眼角眉梢浮起淡淡的笑意。这笑容仿佛失落了很久,辗转多年,终于又回到他的脸上。多年以来压在身上的墓碑一般沉重的悲哀散尽,他不再是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而是有名有姓的普通人,夏侯潋。
他道:“可是现在,我想活了。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你。少爷,我不能为自己活。我为你活,好不好?你太好了,我大约是上辈子积了老大的功德,这辈子才能遇上你。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一条命还值点银子。我把它送给你,你要吗?”
第67章 心焰难浇
沈玦抿着唇沉默片刻,说道:“我不要。你的命你自己揣好,不要到时候被人提溜了去,又要我跑来救你。”
沈玦嘴上的嫌弃不到位,夏侯潋听出那股暖乎劲儿来,仰着脑袋笑了笑,道:“少爷,你们东厂还缺人不,给我派个差事吧。我刀术还凑合,不丢你脸。”
沈玦沉吟了一阵,东厂是他的地盘,夏侯潋来也好,放眼皮子底下搁着安心,总比成日在胭脂胡同那等女人堆里胡混好。他眼波转过来,道:“你要来也成。只不过我素来赏罚分明,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一点儿交情就偏疼你。到时候你犯了错,该罚罚,该治治,不要来找我求情。”
“放心吧,我肯定安分守己!”夏侯潋打包票。
沈玦点了点头,提步往垂花门走,夏侯潋又叫住他:“天这么晚了,不如就在这儿歇一宿吧。”
沈玦道:“你刚回来,只备了主屋的凉席被褥,厢房还未曾备上。”
“那就一道睡。”夏侯潋道。
这话儿简直像一道惊雷,硬生生把他震住了。他僵硬地拧过身子,那人站在台阶上,依旧是沉甸甸的黑眼睛,没有半分旖念,月辉点在里头,像掺了漫天星宿,一边的唇角勾起来,笑容有几分邪气。他知道自己不该越界,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他留下来。
沈玦在原地踌躇,夏侯潋走过来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小时候……”他忘记自己手还伤着,刚碰着沈玦的肩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玦颇为无语,握着他的腕子送到嘴边上吹了吹,问道:“好些了么?”
“没事儿,”夏侯潋接着方才的话头说,“小时候又不是没睡过。怎么的,嫌我臭?还按老规矩,我这就去洗三遍澡。”
沈玦盯着夏侯潋的十指,那原本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十指修长,瘦劲有力,现在成了这副模样。叹了口气,阴郁地道:“你手这样,怎么从井里打水?你歇着,我来吧。”
夏侯潋呆了一下,大约没料到沈玦能纡尊降贵帮他打洗澡水,笑将起来,道:“堂堂东厂督主给我打洗澡水,这得是我这辈子洗得最金贵的一次澡了,这伤受得值!”
沈玦斜了他一眼,那眼波漾过来,虽是嗔怪,却仿若明月照秋水,有股分外撩人的媚劲儿。夏侯潋怔了下,好半会儿才回过神儿来,暗道沈玦这容色真是没谁了。从前见谢秉风那老儿,长得不过尔尔,沈玦的娘亲该是多好看,才能生出这么个天仙似的儿子。
夏侯潋跟着沈玦往后厨走,沈玦取了水桶,放进井里,摇着轱辘把水吊上来。夏侯潋并不闲着,蹲在灶台底下烧柴火,一根根干柴放进去,时不时吹几下,脸熏黑了一大块儿。沈玦把水提过去,倒进锅里,盖上盖子,又打了个手巾把子给夏侯潋擦脸。
夏侯潋把脸揩干净,脸上沾了水,黑发一绺绺黏在脸上,墨一样浓。外面的虫声响起来,一声儿递着一声儿,绵绵延延,响个不停。沈玦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像寻常人家的小日子,像夫妻俩。
夏侯潋把手巾把子递回给沈玦,沈玦转身把巾帕浸回盆,待回过身,夏侯潋已经把上衣扒了,正准备脱裤子。
沈玦:“……”
沈玦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说道:“夏侯潋,你干嘛?”
“洗澡啊,干嘛?”夏侯潋拧过脑袋,疑惑地看他。
沈玦盯着他的腰窝,舔了舔嘴唇,道:“你不洗热水么?”
“你身子弱,你洗热的,”夏侯潋道,“我一年四季都洗冷水澡。”
“好吧,”沈玦好不容易安稳了动荡不安的心神,“你继续。”
夏侯潋把裤子脱了,解开汗巾子,裤头也脱了,层叠堆在矮凳上。他露个背影给沈玦,高挑的个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古铜色的肌肉,刀山火海里锻炼出的人儿,密致肌理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带着傲人的野性。
水一瓢一瓢浇上去,起起伏伏的表面淋上晶莹的水珠,滴滴颗颗顺着流丽的线条游走。沈玦的目光跟着水珠一寸寸向下,先是背肌,腰窝,然后是臀部,大腿,最后隐没在脚踝。
真是……十分悦目。
好不容易移开眼睛,走到门边,背靠着粉墙,沈玦手抚上胸口,腔子里的心扑腾扑腾乱跳。他知道这是什么症状,宫里摸爬久了,争权夺势之外,他最通晓的是情爱。缠绵悱恻,热烈如火,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男女之外,他还知道磨镜,知道断袖。可除了男女,多进一步都是错,都是罪。
没过多久,夏侯潋穿着绸裤,披着衣裳走出来,身上还带着水汽,开襟麻衣敞着,露出紧实的胸腹。
“去洗吧,水烫,我弄了点儿凉水进去,你去看温度合适不合适。”
沈玦嗯了一声儿,洗漱完,趿拉着鞋子去卧房。夏侯潋已经在拔步床上躺着了,沈玦掀开蚊帐,夏侯潋睡在里头,两只手交按在腹上,十分规矩的姿势。沈玦吹了烛,躺进去,夜色笼罩了他们,静寂的夜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夜深了,淡色的月光漏过门缝、窗缝,悄无声息地在屋子里蔓延,浸过熄灭的烛台,爬上雕花床榻,隔着素纱蚊帐,在他们身上缓缓徘徊徜徉。沈玦的困意都没了,夏侯潋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