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厌最后戴上琉璃耳瑱,归置好房里的床铺,才跟着百里鸢出门。胭脂胡同白天冷清,只有几个鸨儿敞着门隔着胡同嗑瓜子聊闲天。他们从后门进了云仙楼,灯笼没有挂起来,回廊和檐下都光秃秃的,园子里的花儿倒是开了一些,瞧着没有那么冷寂了。
快走到阿雏的小院外的时候忽然有人声传出来,随行的刺客走前去看了看,回来禀报道:“是来查咱们伽蓝刺客的锦衣卫。阎罗,要不要打道回府?”
“回什么府?我怕他们?”百里鸢冷笑了一声,她推开刺客,自己负着手走了进去。
不大的小院里站了七八个锦衣卫,全都腰挎绣春刀,身穿飞鱼服,斑斓的彩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有一种狰狞的艳丽。阿雏的房门闭得紧紧的,有两个锦衣卫守在门前,手里捧了瓜子在嗑,落了一地的瓜子皮。
百里鸢一进来,锦衣卫的眼睛纷纷转过来。
“哟,哪来的小姑娘?”有个锦衣卫露出猥亵的笑容,转眼看了看缩在门柱边上的老鸨,“你们还有这样的货色,怎么不早带出来给爷们瞧?”
老鸨陪着笑,畏惧地看了眼百里鸢,缩得更紧了些。
“不要!我不要!”阿雏的哭喊穿过房门传出来,紧接着是男人的咒骂,一共两次,一前一后,音色不同。
百里鸢眸子一缩,脚步顿住了。她看向老鸨,“里面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有个锦衣卫暧昧地笑了笑,“爷们来妓院查案,顺便歇歇脚,不亮亮宝刀怎么行?阎总旗和张小旗玩儿大的,我嘛……”他朝百里鸢走过来,伸手要挑她的下巴,“玩儿小的。”
一只手抓住锦衣卫的手腕,锦衣卫手腕一痛,像被铁钳钳住似的,动弹不得。他抬起眼,正对上一双漆黑的双眸,“你干什么?找死吗!”
“百里,进去。”持厌道。
“你们愣着干什么!”那锦衣卫气急败坏地大吼,“把这个不要命的抓起来!”
锦衣卫纷纷拔刀扑了过来,守门的那两个也过来了。持厌侧身一让,一把绣春刀擦着他的鼻尖落下,他一个手刃打在那个人的手腕上,那人松了手,绣春刀落入了持厌的手中。
绣春刀横在持厌胸前,一抹弧光一闪而过,凄如冷月,持厌垂着眼,静静地站在那里。刹那间,他的气势顿时就变了。锦衣卫收了攻势,不敢贸然上前,他们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呆弱可欺。他手里的刀,会杀人。
可是那又怎样,他们堂堂锦衣卫,难道还怕一个在妓院里打杂的小厮?
一个锦衣卫打头,其他锦衣卫跟在他身后怒吼着扑上前。持厌眼皮猛地抬起,就要出刀,然而出刀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他现在不是刺客,不能杀人。于是手腕一翻,刀刃反射着太阳光掠过锦衣卫胸前的纹绣,持厌挥刀向下,以刀背迎敌。
与此同时,百里鸢绕过他们跑向屋子,阿雏在屋里凄厉的哭喊着,那样的声嘶力竭,那样的无助。百里鸢越靠近屋子身子越冷,仿佛置身于大雪纷飞之中,深深地埋进了雪里。她隐隐的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她头一次害怕面对。她见过尸横满地,也见过血流成河,却没有见过女人纤弱的身体被男人欺辱,像一朵被拦枝摘下的艳花。
她一脚踹开了门,天光照进去,地上两个衣不蔽体的男人被刺目的亮光吓了一跳,从女人的身上爬起来。百里鸢看见了阿雏,她缩在榻角,竭力去够榻上的被子遮住自己雪白的身子。可百里鸢还是看见了她身上的青紫,在白白的身子上显得格外刺目,像凋残的梨花,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阿雏在哭,哭声呜咽在嘴里,吞吞吐吐听不分明。百里鸢没有看那两个男人,只是望着地上的阿雏。她的哭声牵引着百里鸢胸中的暴怒,在她的身体里游走,犹如烈焰一般将她吞噬。
该死,百里鸢缓缓握紧拳头,他们都该死。
有个男人的衣裳堆在百里鸢身边的黄梨木八仙桌上,他一手捂着下面,一手伸过来拿。阳光下一道刺目的亮光一闪,紧接着是男人凄厉的尖嚎。正和持厌扭打的锦衣卫们掉过头来,震惊地看见百里鸢把阎总旗的手钉在了桌上。
百里鸢扎得太猛,鲜血溅了几滴在她瓷白的脸上。她的眼神里透着狰狞的凶煞,像一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娃娃,一时间连房里的张小旗都吓得忘了去拦住她。
“你们的主子是谁?”百里鸢慢条斯理地扭动匕首,刀刃研磨着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粘腻声音,“锦衣卫指挥使杨大人,还是司礼监掌印沈玦?没关系,你们尽可以去告诉他们我要了这个人的手。但是要记得报上我的名字,”百里鸢盯着哀嚎的男人,咬着银牙道,“朔北,百里鸢。”
“百……百里……是朔北女侯。”锦衣卫面面相觑。
“没错,就是本侯。”百里鸢扭过头来笑,“记得要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恶鬼会追上你们,把你们……统统吃掉!”
第103章 一念长思
夏侯潋正在诏狱里旁听南镇抚司的百户审讯伽蓝暗桩,梳洗断锥的招式全走了一遍,就差把他的脊梁骨挑出来,那暗桩还是死闭着嘴巴不开口。牢房里泛着一股血腥气,鲜血牵线似的从那个暗桩身上滴落下来,在刑架底下落了一摊。红腻腻的,在烛光底下看起来像脂粉盒子里的胭脂膏。
夏侯潋看得心里不舒坦,好几次想要出去透透气,但还是忍住了。锦衣卫和东厂虽说都是沈玦的鹰犬,但毕竟分属不同衙门,暗地里不大对付,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这些锦衣卫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就是夏侯潋自己的下属也面不改色,只有夏侯潋刚上任没多久,还不习惯这样惨无人道的审讯法子。
暗桩终于供出了伽蓝暗桩在京津一带的布局,不过他被逮住,布局很可能已经变了。夏侯潋问他伽蓝传递消息用什么法子,暗桩半死不活地抬起眼皮子,道:“用唇语。我们从来不碰面,只遥遥用唇语应答。”
又是夏侯潋没听过的新法子,段九上任之后改革了不少关节,现在的伽蓝早已不是当初的伽蓝。“唐十七在哪?”夏侯潋又问。
“不知道,他老早就被段先生带走了。”暗桩喘着粗气说。
夏侯潋慢慢握紧拳头,沉声问:“你们当真没有暗巢?”
“没有了,”暗桩说,“段先生说巢穴是等人来一网打尽,真正的隐匿当如盐入水,现在我们都在正经铺子里做活儿。”
“持厌在不在伽蓝?”
“没听说过。”
“你们还有多少暗桩在城里?”
“不知道,”暗桩顿了一下,道,“我只知道,很多,很多。”
“多到什么程度?”
暗桩抬起头来,对夏侯潋奇异地笑了一下,“你一出门,就能遇见。”
诏狱里沉默了,地牢里冰冷又潮湿,大家像泡在一缸冷水里面,彼此相望,都是泡得发白的脸色。夏侯潋忽然想起那天段九说天下黑道,同气连枝。只有把阴影连成一片,才能无处不在。他心里慢慢沉下去,仿佛看见唐十七在那黑暗的最深处,绝望地看着自己。
“百户大人!”一个锦衣卫急匆匆跑进来。
百户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做什么?没见小沈大人在这儿么?”
锦衣卫看了看夏侯潋,一时竟顿住了脚步,不知道要不要说。
百户又瞪他一眼,骂道:“厂卫一家,你吞吞吐吐的娘们儿样是要做给谁看!”
锦衣卫连忙拱手,道:“胭脂胡同出事儿了。阎总旗带人去查刺客,不小心冲撞了临北侯,被……”他偷摸看了百户一眼,咽了咽口水道,“被临北侯钉了右手。”
厂卫俱是一愣,自魏德掌权以来,还没人敢对厂卫这般无礼。百户气得拍桌子,茶杯被震得哐哐响,“临北侯是哪旮沓冒出来的穷酸小侯?这是不把咱们督主放在眼里!”
夏侯潋看了他一眼,道:“督主向来教导咱们要行事谨慎,莫要多生事端,大人还是仔细自己吧。”他扭头冲那个锦衣卫说,“你这话儿说得没头没尾,胭脂胡同那么多妓院,哪家出了事儿?阎总旗又是怎么冲撞了临北侯?据我所知,临北侯就是一个女娃娃,怎么就能钉住一个七尺大汉的手?”
那锦衣卫慌忙下跪,道:“回大人,是云仙楼出了事儿,阎……阎总旗搂了云仙楼的红倌人阿雏,那小君侯见了,不知怎的就发起脾气来,把阎总旗给钉了。”
“阿雏!?”夏侯潋心里一惊,一面扯着那个锦衣卫问话,一面往外走,间隙里叫了一声,“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