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第205章

“我等刺客,无名无姓,无君无父,无家无国。持菩提刀、生死刃,杀清白人、罪孽儿、凡夫子、将相侯。黑暗乃吾兄弟,长夜乃吾血亲。我等,为光中影,夜中鬼,火中飞蛾,蹈行罪恶,斩杀恩仇。入此解脱门,得吾不死身,愿尔等先灵,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第二十九代迦楼罗,夏侯潋。”

“第三十代迦楼罗,夏侯持厌。”

“愿诸位先辈,护我兄弟二人前行无阻。”夏侯潋一字一句道,“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雪风穿山而来,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犹如飞舞的白幡。茫茫大雪中番子们仿佛听见幽魂的窃窃密语——“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往生极乐,同归不朽”。那声音恍若沉重的钟鸣,回旋摇荡,在飞雪中飘摇。

夏侯潋和持厌磕了三个响头,雪落了满身。

番子们都沉默无言,默默听着风雪中的飒飒呼啸。这地方噤了声儿一般,死了一样寂静,只有鬼魂能够低语说话。一瞬之间他们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原本便是死魂的安息之所,而他们是误入禁地的生人。

夏侯潋从雪地里站起来,对他们道:“一会儿要是我和持厌暴露了,你们放完火就自行撤离,不用管我们。”

“这怎么行?”奚宣皱眉。

夏侯潋摇摇头,只道:“按我说的做。”

番子们这才发现,持厌的包袱已经快空了,他没有留下回程的口粮。这场刺杀只有刀,没有鞘。这两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们是伽蓝的刺客,和这些亡魂有着共同的命运——

埋骨雪山,魂逐飞雪。

沈玦深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手掌。手指已经能动了,这麻药没有夏侯潋说得那么厉害,不是他掺多了水就是买了假货。夏侯潋一直在他眼皮底下待着,这药大概是持厌去买的。持厌那个小子,沈玦气得眼前发黑,原本以为是个老实头儿,没想到是个两面派!

沈玦手肘抵着车板,想要挺起身来。身子不停地发颤,力气使不出来,咬着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躺了回去。虽然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满头大汗。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松了劲儿,他望着车顶直喘气。歇了一会儿,伸手去探车围子,想要借力,手指发着颤,指尖因为用力而发青,却依旧无济于事。

混蛋,夏侯潋这个混蛋!沈玦闭上眼,嗬嗬喘着气。

马车跑得快,直晃荡,腰上什么东西掉了出来,闷闷的一响,他伸手一探,摸到一截冷而硬的错金刀柄。

是他的匕首。

雪落满山,地上积的雪足足能够没上脚后跟,巡哨的刺客们在松树底下歇脚啃干粮,有个人走出去撒尿,热乎乎的水儿冒着烟气撒出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他笑道:“一起出恭?”

腰后猛地一痛,他眸子紧缩,那只手捂住他的嘴,惨叫声被捂进了喉咙。他扒了两下身后人的手,无力地瘫软下去。

夏侯潋将他推进了雪地,戴上面具,扭头朝中间的刺客们走去。他两手从腰后抓出手弩,短矢一左一右射出,同时贯穿两个人的眉心。细小的血花从眉间溅出,仿佛鲜艳的花钿,有一种血腥的美丽。刺客们悚然一惊,纷纷拔刀,然而无数番子从天而降,雁翎刀在飞雪中一划,血花迸溅犹如烟火。

有一个人脱逃,持厌从树后走出,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人看见刹那出鞘,但那个人已经捂着脖子倒下。

埋好尸体,藏好血迹。所有人戴上面具,朝侯府走去。

出了林子还要再走一截山道,过了一座七拱桥就能望见侯府了。那是一座巨大巍峨的黑砖墙,伏在雪风中,像滚滚乌云,仿佛划分了阴阳两界。雪雾太浓,视线不好,白天依然点着灯笼。合抱大小的灯笼挂在墙下两掖,幽幽地散出一点光晕,是茫茫风雪中唯一一点温暖的颜色。底下开了一座角门,门洞前面站了两列刺客。

番子们悄无声息地替换了所有人,为夏侯潋和持厌推开大门。

“二位,请务必小心!”

夏侯潋拍了拍一个番子的肩膀,转身和持厌跨过门槛。门环哐当一声,大门在身后闭拢,前方的**变得清晰起来,墙壁被熏得漆黑,远处的垂花门洞塌了一半,雕花石匾碎成了两截,一半陷进了雪里。断壁残垣里横亘着巨大的古木,都烧焦了,黑木上覆着白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废墟,而是……密密麻麻的雪人。

每一个角落都立着雪人,三个为一对,两边高中间矮,胖大的身体,白滚滚的,像堆在一起的汤丸子,两根细细的树枝斜插在身上,是他们细弱的手。三个雪人互相牵着手,有的雪人脑袋没摆正,倒像是摇头晃脑似的。

“这里一直是废墟吗?”夏侯潋蹙紧眉头,“还有这些雪人,一直都有么?”

持厌走到一个雪人面前,透过白瓷面具望雪人黑漆漆的眼睛,“百里鸢成为阎罗之前不是。”

“……”夏侯潋说,“我的意思是百里鸢一直没重修侯府么?”

“嗯,没修。”

“为什么不修?”夏侯潋端详着雪人,“这雪人像是一家子,爹爹娘亲和小孩儿么?”

持厌绕到雪人背后,左边那个雪人身后写着“持厌哥哥”,右边是“阿雏姐姐”,中间是“阿鸢”。夏侯潋显然也发现了,挨个看雪人的背后,“持厌哥哥”“阿雏姐姐”“阿鸢”,“持厌哥哥”“阿雏姐姐”“阿鸢”,一个又一个相同的雪人,一遍又一遍相同的字迹,执拗地重复,堆满荒凉的废墟。

“因为一个人的世界就是一片废墟。”持厌轻声道。

大雪纷飞,萧瑟的雪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埙声,藏在纷扬的雪花里,细碎地像絮絮低语。持厌静静地听着,他忽然想起来了,十四岁那年他好像是救了一个女孩儿。他在池塘边上吹埙,是住持教给他的曲子。住持说孤单的时候就吹埙,埙声像低低喃喃的耳语,可以假装别人在和自己说话。他其实觉得住持这样有点蠢,因为嘴巴在吹埙,没有办法回应,这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很孤单。

可他还是吹了,他的埙声散在月色里,像一只扑着翅膀的白蝴蝶,孤零零地飞向遥远的天边。他忘记他吹了多久,吹得累了停下来,想要回房睡觉。经过回廊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儿,依着抱柱,下巴搁在膝盖上,小小的一团。

他记起青色月光里那又小又苍白的脸颊了。

是她,是百里鸢。

原来他们很久以前就见过面了,在他们还没有成为死敌的时候。

一盏盏白纱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曳曳,他想起百里鸢写在天灯上的心愿——

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走吧,小潋,顺着埙声,找到她,”持厌转身往前走,“杀了她。”

沈玦缓慢地呼吸,手掌张张合合。雪地平坦,马车还是不免晃动,外面灯挑上的小灯笼克磕托磕托撞着马车壁,他静静听着,等麻劲儿又退了些,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他一点点探向匕首,错金刀柄握入手心,刀柄上繁复的花纹摩擦着手掌,细细微微的疼。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脚还是软绵绵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塌下去,他扭过身,倚着车围子,十指收紧,颤着手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划了一道。

剧烈的疼痛漫过全身,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洇湿衣袖。身上还是麻,还不够痛,沈玦咬紧牙关,划下第二刀、第三刀。痛楚盖过麻药,力气缓缓复苏。他颤着手掀开帘子,风雪劈头盖脸地灌进来。赶车的番子惊讶地回过头,正望见他煞白的脸和愠怒的眼神。

“现在,立刻,回程!”

刺客像沉默的鬼魂飘荡在废墟里,黑色的影子影影绰绰地在苍白的雪雾里出现又消失。他们彼此不说话,夏侯潋和持厌也不敢交谈,安静地穿过颓圮的回廊,路过一间间烧得漆黑的院子和厅堂。埙声越来越近,散逸在天地间,仿佛有些颤抖,像飘荡的雪花。

他们路过一间小屋,三个雪人透过月洞静静望着他们。持厌没有停,走上了回廊,夏侯潋看了几眼,也跟在后面。回廊曲曲折折,通往雪雾深处,那埙声没有停歇,清清亮亮,又有些冷寂。夏侯潋心里有些不安,这埙声像飘忽的鬼魂,指引他们去不知名的死地。

他们走进了荒芜的花园,在褪了色的抱柱前面,结了冰的池塘中央看见了百里鸢。她背对着他们,盘腿坐在冰上,在大雪里是一个朦胧娇小的影子。

“你去还是我去?”夏侯潋低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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