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不觉便萧见深阖上眼睛的面孔所夺。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有多端方肃然,他就不由得多期待他在自己身下情难自抑、乞求告饶——傅听欢突然发现萧见深的眼睑动了一下。
他飞快收起自己脸上太过流露的感情,同时又将自己碰触到对方胳膊的手收回来,只含情脉脉地与其执手,望着萧见深睁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这几日端的狠心,竟不肯再见我一面?可是叫我这几日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颗心如油煎刀剐时时泣血啊。”
这几日南方八百里加急传来灾情,萧见深居中调拨总揽事务,已足有整整三天的时间没有阖上片刻的眼,虽仗着内力精深足以支撑,但闲下来时亦忍不住小憩一回。此时他听见傅听欢的声音也没有立刻睁开眼,而是又默默养了一会神,方才在傅听欢有些奇怪的视线和动作中睁开了眼……然后就听见了傅听欢这一席话。
萧见深八风不动。无他,不管哪一个人将同一句话听个十遍八遍,那任是这句话再文采斐然、精微妙义,也都变得不那么叫人感动了。
萧见深看了傅听欢一会,终于还是把那句“你们奸细拿到的情话技能本难道是同一家书社批量印刷”以及“下次买这些记得换家书社”的吐槽给吞了回去,只说:“此言荒谬至极,阴阳和合乃天地正道,茂卿不可行差踏错。”
傅听欢不是不动容!
皇太子之喜好路人皆知,什么阴阳交泰天乾地坤,对萧见深而言想必毫无约束。但其却肯对他说男女一道方为世间真理……其拳拳爱护之心昭然若揭,倒叫傅听欢心里欲念稍熄,脑中情爱大炙。
但也正因为萧见深的这一席话,反而让傅听欢更加坚定了自己接下去的打算。
他向来不屑世间礼教,之前身旁不曾出现男女,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洁身自好,不过是没有让他看中的对象而已。现下萧见深一意将他撩拨至此,不管其因为什么再想抽手,都是妄想。
他心中已有定计,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实施,便假作听进了这句话,长叹一声,不语离去。
这一去便是数日,萧见深吩咐王让功打探的消息也在这数日中一一回馈。
近几年的江湖势力与三年前他回京时候大差不差。
除了多出一个后起之秀危楼楼主之外,白道中乃是归元山庄执牛耳,黑道中则以释天教为魔头云集之地。但除此之外,江湖中亦有数位已成为传说的独行客。
三十年前是“天独”聂齐光。
三年前是“浪子”萧破天。
王让功神色严肃与萧见深禀报:“黑白两道的势力这些年来虽根深蒂固,但自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来年朝廷大军一发,这些势力如不归顺,也是灰灰的下场;但那天独与浪子——”
王让功忧心忡忡:“江湖中已把这两人都神话了,说他们的武功上可擎天下可掷地,聂齐光用毒,他们便说百丈内人畜绝迹;萧破天用剑,他们便说一剑出日月齐斩。”
萧见深:“这不是人,是夸父。”
“太子言之有理。”王让功神色依旧不见放松,“天独数十年来所做累累恶迹不消详说,光说浪子萧破天,奴婢听闻其曾一夜疾走十二城,连摘桃花五万朵!”
萧见深:“桃花?”他看着对方表现得如身临其境,也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曾干过这么无聊的事情。
“嗯,连偷了五万人之心!”王让功口吻慎重。
萧见深:“……”
王让功一无所觉,继续说:“这本是不可能之事,但浪子偏偏化不可能为可能,奴婢日思夜想,觉得对方只怕身怀邪功,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能叫人情根深种,这倒与殿下您有三分相似……”他说道这里自觉失言,连忙描补说,“当然殿下您煌煌如日中悬,天下人只要一见您的面孔便神魂被夺!他与您相比,也不过是萤火之光敢于皓月争辉的不自量力而已!”
萧见深:“……”他看着王让功如此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不觉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了……
而就在王让功同萧见深详说江湖势力的时候,调往江南赈灾的物资突然出了一些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是赈灾物资被夺或者沉没,而是满载着物资的官船再刚从天波河入天静河之中之后就被诸多船只所包围,这些船只具为七十二水舵总舵主,匪号“龙王”的梁安所有,他们一边说着保护官船运送赈灾物资下江南,一边飞快给京师之中的萧见深送去一份宴会邀请函,邀请萧见深在京郊的天波河上一晤。
十里澄湖水碧,百川东流到海。舞榭歌台春生,绮罗盈袖香满。
这正是萧见深来到天波河时所见到的情景。
一面是肌肉遒劲的高头大汉,一面是翩翩歌舞的乐师舞女,还有正中间的三十六道水中奇珍和分列左右的一十八位刀斧好手。
分舵主拍拍手,歌舞乐声便由欢快变作低回。他在授命宴请萧见深之前就已经打听充分,自以为做足了准备,不想临了阵前,他一触萧见深面孔便觉两股战战不能自主,他到底不愿示弱,只硬着头皮迎上前来,人面虽正对着萧见深,眼神却斜向旁边放置:“殿下……”
他本想豪气干云地说这天下可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但话到了嘴边,也不知怎么的,就变作了战战兢兢的弱气之语:“有道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已富有四海名著当今……我家舵主也是对殿下仰慕已久,恨不能倾家相投……只恨山长水阻,诸事冗杂,不能亲来……便希望太子能拨冗前去,让我家舵主稍尽伊尔地主之谊!”
他说到最后,总算摆脱了甫见面时候的心慌之感。此时他心中已警铃大作,背着萧见深的双手立刻就向背后做了一个“即刻动手”的手势,竟连萧见深的回答也不等了。
旁边的歌舞班子还在呜呜咽咽地吹箫弹琴。
傅听欢手持一管竹箫,正一边悠然自得地奏着一曲山野小调,一边等待接下去事情的发生。
越直接的计策,往往越实用。
正如获利最大者,往往是阴谋起始者。
他与萧见深虽两情相悦,奈何不能更进一步;究其原因,无非乃萧见深之身份地位过高的缘故,若将萧见深带离京师,脱了皇太子的光环,一切就都好办了。
傅听欢不用多做思量,就想着了一计绝妙好策。
他先行挑拨早有称王之心的梁安与萧见深对立,再伺机渗透梁安京中的分舵,如此梁安在召集人手调拨势力扣下萧见深之时,他有很大的可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萧见深偷走。
这时萧见深当然不必知晓他已被人带走,因为此人将会强要了他的身子!而就在他狼狈已极的时候,“薛茂卿”便可出现,将其救出,温言软语,柔情蜜意,如此再要求欢想必水到渠成,到时便是两厢恩爱终成眷属。
至于那梁安——等太子回朝,天上的神龙也要变成地上的死蛇了。
傅听欢心中冷笑,自觉事情已无有破绽,这时便稳坐高台,等待早先埋伏在水中的舵手跳上岸来,将东宫之人扣下。
却不想漫天水雾之后,事先埋伏好的人虽都跳了上来,却并非梁安的人,而是萧见深的人!
傅听欢一时愕极,想不通号称天下水域第一王的梁安为何会在水上失败。
他只以为自己看错,再定睛细看时,却发现那些人确实站在萧见深身旁,还个个都拿着军中能穿墙破石的百臂弩,那闪烁寒光的箭尖指着梁安人马,只一轮齐射,就叫对面的人全部倒下!
傅听欢:“……”
这时那些从水中跳上来的人这时除下脸上面罩,但并非往萧见深处复命,而是去王让功处。
傅听欢:“……”
他不禁反思一下自己过去是不是小看了这个似乎只会将男人往萧见深床上送的太监,目光不慎停留得久了一点,就倏忽与萧见深对上了!
那一眼似如雷霆闪电,观之夺神。
傅听欢假作紧张地飞快垂下眼,就听已将梁安方面人马齐齐绑住的萧见深说:“带上那个弹琵琶的女子走。”
傅听欢:“……”
琵琶女:“……”
他易容成乐师混迹于歌舞班子,只带了一位心腹,就是那正弹琵琶的女子。
第16章
“把那个弹琵琶的女子带走。”这一句之后,萧见深还有半句没说,就是,“她看上去比较冷静,让她为今日之事做一个人证。”
但就在他的第一句话刚落第二句话未出的时候,那高台上弹琵琶的粉衫女子忽然用力一撞高台的栏杆,将那木制栏杆撞断而后翻身便直往天波河中栽去!
涛涛河水刹那间淹没了这抹宛若落花的身影,千顷碧波之下,目力好的人还能看见那琵琶女如游鱼似地在水下猛然前蹿,几个呼吸就游离高台好长一段距离。
这时那歌舞班子的高台上也发生了些许骚乱,然而又一转眼,这样的骚乱就在百臂弩和被渔网网出来的琵琶女中熄灭下去。
湿淋淋的琵琶女被带到萧见深面前。
萧见深直接问:“为何而逃?”
琵琶女尽量镇定,但萧见深的面孔总能让人无法镇定:“并不是想逃,只是有些紧张。”
萧见深看着琵琶女:“刚才不紧张,现在紧张?”
琵琶女故作怯怯:“刚才的事情和我无关,之后殿下指名道姓叫了我,我一时慌乱……”
萧见深又问:“为何要先撞栏杆再跳下去?”
那当然是因为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但这话当然不能宣之于口,琵琶女故技重施:“我一时慌乱……”
萧见深:“一时慌乱,所以想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吗?”
琵琶女:“……”
萧见深便将目光投向那高台之处,此时歌舞班子里的所有人都还留在原地。他的视线自每一个人的面上扫过,注视着他们或闪躲或紧张的面孔,然后,他停留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脸上。
那是一位乐师。
他手持竹箫,穿着一身仿佛浆洗得褪了色的天蓝衣袍,他的面容只能算是清秀,眼角还有几缕上年纪之人所独有的鱼尾纹。但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就算特意伪装过了,也在一群人中显得额外的不同。
这乃是内力精深之人所独有的表现。
萧见深的目光长久地在对方身上停留,他身旁的人已经蠢蠢欲动。
那位乐师面上的神色在这样的注视下从镇定变成紧张,从紧张变成慌乱,最后又从慌乱变成了平静。
他施施然从椅子上站起,从高台上下来,最后再走到了萧见深的面前。
他用薛茂卿的声音说:“殿下,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言罢倏忽一笑,似那春风吹散了万紫千红。
萧见深简直对这阴魂不散的奸细无言以对。
他极为短暂地思索了片刻,让整个歌舞班子做今日之事的旁证,再把琵琶女和分舵等人丢给随行侍卫,自己则提溜着明显段数与寻常人不太一样的傅听欢回了东宫。但在他刚刚踏入东宫之际,就另有守在这里的官员迎了上前。
萧见深便将傅听欢留给王让功,吩咐了一句“把他看起来”之后便和那官员一起进了书房。
这一谈便是一整天,等夜里再出来时,萧见深倒是没忘记还有一个傅听欢等着自己,但他有心将人晾上一晾,便不去问王让功人究竟在哪里,只径自回了自己的寝宫。
不想这一步入内,就见寝宫内灯火迷蒙,圆桌上摆了小小的酒席,傅听欢则在圆桌之后靠窗的长榻上歪着看书。
橘色的光芒叫他似整个人都笼罩在初春的温暖之内,他手中捧着的那册书,如果萧见深没有看错,那正是自己最近在看的正做着批注的一册兵书。
萧见深此刻已走进了内殿。长榻上的傅听欢注意到有人进来,抬头一看,便直起了身,微微笑道:“回来了?”接着又说,“今日你大抵都没吃什么吧?我让他们做了一点点心,夜晚虽不好积食,但总也不能一直饿着。”
言罢便自然走上来,牵着萧见深入了桌子坐下,喝汤吃菜,举手投足之间无有一丝的不自在之意,全如他就是此间的主人一般。
竟如此淡定!萧见深此刻也是对傅听欢服气了。不过他素来没有因为旁人而吃不下睡不好的习惯,此时既然确是饿了,便也真喝了一碗汤,吃了几口菜。
萧见深不急着审讯,先行开口说话的倒是傅听欢。只听他缓缓道:“若我说今日殿下之所以在天波河前见到我,乃是因为我放心不下殿下……殿下只怕是不信的吧?”
“我信。”萧见深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傅听欢与龙王梁安显然非是一路之人,互相不放心自然再正常不过。他平淡地说了这一句话之后便准备询问傅听欢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不想傅听欢在听得之后便是一怔,连本来要接下去说的话都给忘记了!他顿了一下,道:“殿下为何——”他想问为何如此信任于我,却又觉此话太过多余,便笑道,“我早知殿下之意思——”
“你不知道。”萧见深这一次的回答却又出乎了傅听欢的意料。但不管他是赞同还是反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觉得不可反驳。
傅听欢也没有反驳,他柔声说:“是,我不知道,我只盼殿下让我知道。”
萧见深这时方真正停下了用膳的动作。他转脸看了傅听欢片刻,只说:“你只怕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傅听欢从萧见深的面孔中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情不知所起,滋爱怨,生丝网,就中千百劫。
他面上亦不由神情数般变化,心中又是爱又是嗔,只想着对方此刻再说这句话又有何意义?
殿中似静了那么一瞬。
蜡烛滴下烛泪,夜风吹起帘拢,悠悠清月照见世间亿万相思结。
那如丝如缕,如雾如烟的相思便似这天地清辉一样无从阻拦,俱落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