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见深转了身,对方的声音与面上一同带着淡淡的戾气,这样的戾气反比最初他进来时候见到的那个人鲜活多了。他也不多做言语,直接又开了屋中的一个柜子,然后将在里头的白玉箫递给傅听欢。
傅听欢本是心不在焉接过的,他心中戾气与怨恨来回翻滚,将手按在长榻的时候,长榻就被硬生生拍出了掌印;用手捏住白玉箫的时候,力道同样没有撤销,手掌便被萧管断裂的锋锐之处割开。
血滴滴答答地淌入萧管之中,傅听欢兀自神思不属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松了力道,以指腹抹去就中鲜血,却一把摸出了凹凸不平的感觉。
他登时一怔,将萧管拿自眼前仔细一看,便发现鲜血涂抹之处,正有条条曲折痕迹出来。他心中生疑,就着掌心中还没有干涸的鲜血,将萧管内部全部涂抹。
图案从最先出现的位置扩展到整个管壁,散乱的线条变得规整,再细细一看,其凹凸起伏之处,正是山川与河流的模样,乃是一副微缩了山河地形的宝藏密图!而其中一部分傅听欢曾经见过且熟知,这江湖之上大多数如他一般的人想来都见过且熟知。
它有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号。
它叫做孤鸿剑。剑中藏图,图中藏宝,孤鸿一出天下从的那柄孤鸿剑!
“……这是什么!”傅听欢开口,第一个字还如耳语轻微,最后一个字已如雷霆声震。
“你说什么?”萧见深抬起头来。就在傅听欢刚才仔细查看白玉箫的时候,他已来到书桌之前,解开了自己带来的包裹,将里头的奏章全都取出,正阅览自己翻出的第一本。装病是一回事,做事是一回事,不能因为装病就不做事,而此番为了下钩引诱梁泉流与庄王,他将一众人等都引入东宫,想要安安稳稳地做事,也就只有把这些奏章的副本全拿到这里来看了。
傅听欢一步便来到萧见深身前。他的目光牢牢钉在萧见深脸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仿佛要将眼前这人连皮带骨都给看得透彻。他手一摊,断成两半,中间又被鲜血浸染而显出宝藏密图的白玉箫便出现在萧见深眼前。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连带着指尖也似乎克制不住地轻轻颤动,他说:“你说过孤鸿剑不在你手上!……”
萧见深:“……”
孤鸿剑确实不在我手中?萧见深简直莫名其妙,他朝着对方所愤怒的东西看去,就见自己送给傅听欢的白玉箫的内壁在鲜血涂抹之下,出现了一整副线条图案!
这也是萧见深所不知道且没有想过的。他心中疑惑更甚,定睛细看,却发现那玉箫内部所刻之图案简直不能更眼熟,分明正是自己曾与师父一起生活过数年的师门所在。而在这幅图的角落,还有两个古纂字,写的乃是‘红骨’。
先是师门地点,继而便是这两个字,再结合这柄玉箫也是从他师父传给他的私库中取出来的。萧见深终于恍然,算是从自己庞大的库存里将对于这东西的记忆给翻了出来!
他便一伸手,绘龙纹的衣袖轻轻拂过桌面,而衣袖下的的指尖则点住那白玉箫及萧管中刻纹,带着一点不太容易分辨出的、因为东西太多而老记不住的复杂,指着那刻于最角落的两个小小纂字,慢慢回忆,慢慢对傅听欢说:“它不叫孤鸿,它叫做红骨。”
有了原点的记忆,勾连着这个原地的其他记忆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幽人泪,孤鸿影,愁断紫霄深,寥作山河倾?’,‘孤鸿一出天下从’?……”萧见深念着这在江湖中盛传的一句话,顿了片刻,才后缓缓说,“我曾经听过的,也不是这一句话。而是……幽人泪,红骨影。愁断紫萧声,寥坐伤心饮。”
“乃是我师父少年时期为修无情道,斩情于少小青梅后所作的一阕小词。诗成之日,师父以内劲将师门密地刻于玉箫之中,又将玉箫遗于对方以作信物。但后来对方亲眷持此玉箫让我师父做一件事。我师父完成之后便再将此玉箫收回。”
但这句诗连同这个故事,都是他在聂齐光死后几年一边整理其遗物一边闯荡江湖所收集拼凑而成的轶闻,因为并非聂齐光亲口告诉他,兼且聂齐光身前早就将这白玉箫丢在库房中落灰尘差点长蘑菇了,所以萧见深也一点不在意,查过之后就当听个故事,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当时才将这玩意随随便便地送给了傅听欢。
当然他现在也不在意。
所以说完之后,萧见深想了想,又道:“便算它就是孤鸿剑。它也不在我手中。”他的目光与傅听欢的对上,他平静指出,“它在你手中。”
傅听欢没有说话。
他紧闭的唇间闪过一缕红色,他蓦地扭头咳嗽,一口血硬生生自心间咳出!
萧见深:“……”
对方受的伤竟比自己想象的重得那么多吗?
他说不清自己心头无端升起的感觉究竟为何,但他人随衣动,衣袍一振,已自位置上站起来,来到傅听欢身旁,将吐了一口血的人揽入怀中,同时伸手搭脉,细细察看。
从这一日见面开始,每当萧见深接近到傅听欢身周一定距离,傅听欢的身体始终是僵硬紧绷的。
而这一次,两人身体再度贴合,僵硬和紧绷却轻轻一缓。
好像冰化作水,火收起热。
刺猬再次将身上的刺藏了起来。
第39章
萧见深仔细地度量着对方的脉搏。片刻之后,他收了手,说:“怒伤肝,思伤脾,人世间有何事值得你罔顾其余,一身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傅听欢也为这理所当然地倒打一耙而无言以对。
片刻之后,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冷一甩袖,握着红骨背对萧见深坐到了桌子之前。
这还是萧见深第一次被人这样撂脸。若换一段时日之前,他根本不会去想就中是否有什么额外因由,但今日他怎么看着傅听欢的背影,怎么都觉得那背影正欲拒还迎、欲语还休地邀他上前。
萧见深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没有非要与自己心意反着干的习惯,便直接上前,再拿了刚才还涂完还没来得及收好的伤药,执了傅听欢被红骨割破的手,开始敷药。
究竟是一个大男人,萧见深已经走了上来还再次替他上药,傅听欢也做不出再撂脸转个身就不面对萧见深的事情来,但脸肯定还阴沉着,眼神也必定依旧锐利如剑,只差再在萧见深身上捅出一个窟窿来。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曾经捅出一个窟窿的那个位置上……他这时才想起自己接连夺了三样东西紧赶慢赶跑回来,既是想见萧见深,也是想看看对方胸前的伤口。
正自发呆之间,他只听对方道:
“方谦心是保皇党的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谁?”傅听欢问。
萧见深此时已将伤药涂抹于傅听欢手中。薄薄一层绿色药膏敷在伤口之上,自伤口中渗出的血立时就止住了。然后就是药膏本身的直透手掌的清凉,但对此刻的傅听欢而言,更为明显的并不是这点清凉,而是将这点清凉涂抹在他手上的手指,和由手指带来的温度。
这样的温度再一次的,从头到尾,都叫人心猿意马。
“你一掌拍碎了头的那个人。”萧见深看了傅听欢一眼,心塞道。
名字总算和记忆对上了号!一听萧见深提起这个人,傅听欢的眉头便是一扬,但理智很快回笼,属于危楼楼主的智商让他再把扬起的眉头平复了下去:“你的意思是,对方来到你身边是别有目的,”顿了一下,又冷笑,“所以趁势一睡,不睡白不睡?”
“这世上只有人想睡孤,没有孤想睡人。”萧见深回答得那叫一个淡定。
傅听欢……傅听欢竟不能反驳。
于是萧见深又道:“方谦心对孤下同心同意蛊,孤当时有一瞬被迷惑,刚自迷惑中清醒,就听他得意忘形地对孤倾吐心声,说出了自己是潜伏在孤身旁的奸细一事,孤见其猖獗,正打算顺势一探,你就进来了。”
傅听欢:“……”他问,“若不能探到呢?”
“当然交由刑部处理。”萧见深道,他已知傅听欢之思维,平静说,“不过弄开一个奸细的口而已,孤还不需为此献身。”
傅听欢:“……”他换位思考了一下,不由不承认萧见深说的是对的。若他身处萧见深之境地,当然也会顺势一探,若能引得对方直接说出,那便是不费吹灰之力得了重要消息;若不能,他也不可能真和对方做到最后,当然是直接将人丢给下面负责刑讯的下属处理。
他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但此时他的心情实在太过复杂,尤其是想到一两刻钟之前自己的冷酷与憎恨,便觉这些冷酷憎恨决绝总之什么情绪都好……全部都喂了狗。
一念至此,体内的内劲再一次不服管束,如滚滚洪流重击在堤坝之上,震荡之间,傅听欢再觉得喉咙疼痒,他不想忍也忍不住,恨恨地转头将体内淤血咳出。
萧见深此时已经涂完了药,便拿放在一旁的纱布。他手中的哈布足有人的手掌那样宽,用来缠肩上的伤口刚刚好,缠手上的伤口却显得有些不便。他便细致地将纱布撕成四列,而后一圈一圈地给傅听欢缠上,才刚绕了两圈,就见其再次扭头咳出了一口血。
萧见深:“……”
他停下动作,转为握着傅听欢的手,将自身的内力借由手的接触进入对方体内尤其是伤势沉重的地方游走一周,而后方才姗姗回到自己体内。
这样的疗伤手法并非什么时候都可以用。
人皆有本能的防备,若被疗伤者不能完全放心,结果就是两种不同源的内力相撞,对两者都是一件伤上加伤的事情。
但这一次,萧见深进入傅听欢体内的的内力行走得极为顺畅,另一个身体的主人并没有防备、甚至没有动念防备。
人会说谎,身体总是没有办法说谎的。
萧见深运功替对方疗伤,内力再归于体内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傅听欢一眼,安抚地拍拍对方的脑袋,说:“平心静气,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因气伤了脏腑。”
若不是为你,我何至于此?
傅听欢心中郁郁,更兼方谦心之事揭过,他便登时想起了自己之前为夺山河册而毫不犹豫地捅了萧见深一剑之事。
那日他做出这件事时只觉理所当然,毕竟从结果来看,他不止将山河册拿回,还带回了江南是六道与黄泉宫。山河册乃萧见深之物,自然物归原主;江南十六道和黄泉宫由他赚来,萧见深要用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如此萧见深在江南的势力与眼线也能够有大幅的增长,正是天下第一等互惠互利之举!
傅听欢在做出事情之时就将一切都考虑妥当,吞并黄泉宫回程之时也是紧迫缠绕兴奋,期待夹杂得意,恨不能肋生双翅,直从天空飞到萧见深身旁,将事情前后一一讲诉。
……但他现在突然有了一点不确定。
因为方谦心,因为其他种种。
亲眼所见、亲身接触的,不一定即为事实。
而误会如此让人难以忍受。
并且就算不是误会,哪怕从来一次,知道萧见深在干什么,傅听欢自忖自己也绝非能够容忍之人,只怕照旧会进去一掌将对方拍死,只是不会在拍死对方之后依旧与萧见深动手……或者不会动手得那么厉害。
傅听欢自诩天下第一等聪明之人,虽自矜自傲,却并非一叶障目只见他人不见自己之辈。
他很快就想到了重点:“同心同意蛊?此蛊非从血液进入人身体不可,你是在那一夜破庙之中被我所伤……”
萧见深颔首道:“是。当日方谦心提水为我擦拭伤口,想必蛊就是在那时种下的。”
傅听欢便闭上了嘴。他的神色阴晴不定,既多少后悔于自己当时的动作过快,又觉得自己那日并没有做错,一切正该如此,否则他怎能以小博大,一点消息都不走漏的就连夺三样东西?盖因他在计划之时连自己身边的人都骗过了!
然后他忽然一顿,醒悟过来:
……他连萧见深都骗过了。
他骗了萧见深。
弄明白了这一点,傅听欢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此刻有什么话好说,就如同他既觉得自己做错了些什么,又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再正常不过……他一向是这样衡量、考虑、决定所有事物的。
那么若如此对他的是萧见深呢?
傅听欢又想。
光只是想想,他就觉得心脏处泛起了一阵细密的疼痛,好像真有一柄剑在无声无息间刺入胸口,搅得他不能安生。
他停了许久还是开口说话。
他问:“你将我锁在这里……为何现在才出现?你若只是想问出一些我知道的事情……为何还要留着我的武功?”
前一个问题是傅听欢想问的,后一个问题是傅听欢已知的。但他还是问出来,因为他想亲耳听见对方再次明确地作答。
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萧见深处理完傅听欢体内的伤势之后就再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对方的手上。将最后一点包扎完毕的时候,他听见了傅听欢的问题。
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突然间也明白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人都会愤怒,我也会。但人不能在愤怒中做出决定。”萧见深说,“所以我现在才出现。”
“至于为何留着你的武功……傅听欢,”他突然说,“江南十六道是危楼的产业,江南十六道与贡船失踪一案有关,你知道吗?孤手中拿着的天地账册,会对它感兴趣的,唯有京城之中那些想要孤之宝座之辈,你知道吗?”
傅听欢顿时一怔,心念几转,登时面色大变!他这时已知道自己中了计,急切地想要说话,却被萧见深伸手止住。
萧见深的神态依旧平静。这样的平静如山岳如深海那样耸然如云,浩荡无际。让人油然之间便倾倒于其中的深广。
他说:“虽种种证据都显示是你,但我知道幕后的主使者另有其人。他们或许是保皇党,或许是庄王……但不会是你,田地账簿对你,你们江湖中人,毫无意义。”
这并不是询问,也不是疑问。
只是最为理智,也最为基本的分析。
人总是会愤怒的,但人不能被愤怒控制。
萧见深尤其不能。
傅听欢看着萧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