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好。草民与陛下约定一事。”
萧见深道:“说。”
“粮草所在我已尽知。陛下若赢了傅某,傅某奉上项上人头与粮草所在。”
萧见深道:“好。”
傅清秋一笑:“陛下不必着急,傅某还没说后半句话。”说罢他又道,“若傅某侥幸赢了陛下——”
他的目光一凝,注视着萧见深:“傅某也不要陛下的项上人头,只要陛下向傅某金口玉言一句:此生再不见傅听欢一面!”
第75章
萧见深:“……”
萧见深觉得对方的画风有点不对。此刻大家讨论的重点难道不应该是粮草的问题吗?
他说:“此事与傅听欢有何关系?”
傅清秋好笑道:“听欢乃我唯一儿子,我有一担米,传他一担米;我有一个山庄,传他一个山庄;我打下了一片江山,传他一片江山——我没有东西,可以不传;但我没有儿子,就算有了这天下,又要去传给谁?”
萧见深不悦看了对方一眼,不满自己的江山就这样被送走了。这东西要送,明显也只能自己来送!
傅清秋此时一振衣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金钩剑被他拿在了手中,银亮的剑身于此时迸出了一线金光。
他步步走向萧见深,眉宇中终于有了肃杀一片。
“陛下有这千秋江山,何必招惹一个男人?陛下就算要招惹男人,何必招惹傅听欢?”
“傅某原先并不知浪子竟是当朝天子。”
“浪子在此,粮草与傅听欢,必选傅听欢。”
“天子在此,粮草与傅听欢,天子孰为选?”
萧见深一时竟不能言语。
假设傅听欢与粮草在此,他究竟选二者中哪一个?
傅清秋也并不需要萧见深言语!
萧见深的答案早已寄于他的心中,他自己的答案也早已存于自己的心中。
他此刻已想出剑,他有一招杀招。那杀招使出,濯濯清江万马奔腾,滔滔天水川流不息!一剑如一川,一川化万水,万水之间,杀招万千!
可是他不能出剑。
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自他从位置上站起来之时,他已落入泥淖之中,他十成功力还在他体内,他的剑亦还在他手上。但若要殊死一搏,那基于数十年来数百对手而成的预感告诉他:没有第二个结果,他的功力不再是他的,他的剑亦不再是他的!
一丝冷汗从傅清秋额剑冒出。
他的手重逾千斤,他的剑重逾千斤。
他看着萧见深,注意到萧见深微微不耐的表情……于是那在脑中与口中几转的念头,便缓缓说出了口:“陛下是否好奇,粮草究竟是谁劫的?”
这话说得正是时候!
因为此刻萧见深正在脑内是否要直接打断傅清秋的两根肋骨,告诉傅清秋怎样直奔重点。
萧见深刚要抬起的胳膊又放了回去,只道:“劫粮草的不是傅庄主吗?就如一灵观与摩尼教那样?”
萧见深其实只是随口一句话,他本想说的乃是,‘就如同一灵观与摩尼教那样,藏了孤鸿剑在自己教派之内,引起武林争端……’
但他说道一半,就看见傅清秋悚然一惊的表情!
然后他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果然傅清秋在一惊之后又是一哂,然后说:
“既然陛下都已经知道了……不错,傅某也不忌惮承认一灵观与摩尼教之事乃我之计划。”
原来一灵观和摩尼教的幕后主使者是你。萧见深淡定冷静理智地得知了这一秘密。
“但计划这些事情的人又非傅某。”
“这计划乃是那幕后之人。”傅清秋徐徐说,“那幕后之人与一灵观的灵玉接触,又在摩尼教与归元山庄中埋下暗钉,而与一灵观及摩尼教不同的是,傅某窥出了那个暗钉,且借由着那个暗钉与幕后之人做了一些接触……”
“对方想要的,陛下应当知道。”傅清秋道。
萧见深沉思了一下:“霍乱武林?”
“不错。”傅清秋道,“傅某之所以参与这计划,乃是因为傅某同样有个计划,陛下也应当知道。”
萧见深于是又沉思了一下:“统治武林。”
傅清秋于是抚掌大笑:“正是这个道理!大丈夫生而顶天立地,岂可庸碌一生?庸碌一生,何异豚犬虫蛇?”
萧见深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机智,所以他盯了傅清秋一眼,然后说:“你是否还想说,你拼下着武林,正是为了傅听欢?”
傅清秋断然道:“我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萧见深正自一愣,以为自己想错了之际,就听对方再说:“但这基业百年之后,必然也要传给我之后代!”
萧见深:“……”
傅清秋此时已将手从金钩剑上撤下。
他背负双手,在萧见深不远处来回走了一圈。
他依旧伺机而动,但不管他走到哪一个盲点死角,虚空中总有一道气息牢牢地锁定着他,圆融如意,毫无破绽。
傅清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眼前这所有的一切,都和原定的计划并不相同!
他与幕后之人合作,在这江南中一共藏了十三个藏兵之庄,合计甲兵一万四千余人。
这一万四千余人的所有供养,在双方的约定之中,都由那幕后之辈提供。
说不上谁吃亏谁受益。傅清秋与对方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次利益交换互相利用罢了。对方不可能直接出面也不可能在这江南之地有什么武林上的根基,他需要一个武林中的代言人来帮他处理那些不好由他出面的事情;而傅清秋同样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再向上发展的契机。
武林中已经风平浪静太久了。
从二十年前摩尼教之事之后,就一直风平浪静到了现在。
归元山庄虽已是武林中数得着的名门正派之一,但其上还有一灵观,还有摩尼教。他就算再平平稳稳地发展个十数年,也撼不动那些老牌教派的地位。
如此人生一世,岂不全都虚度?
又谈什么留名青史,基业万代?
粮草一事,幕后之人找他合作,他本就不真心与对方合作,他手中本就有人,如果再有了这一船船的粮草,别说江湖,就是天下都大有可为!
何况江湖之中,他本也已经同那幕后之人一起,先处理掉了一灵观,又以大批孤鸿剑搅乱武林,这武林领袖之位,本就唾手可得。
所以他给了对方一个建议。一个能将粮草拿到手,还能牵制住对方的心腹大患,当朝皇帝的追兵的建议。
只是千算万算,算不到追来的就是皇帝,也算不到皇帝就是浪子萧破天!
傅清秋忍不住眼皮连跳了两下。
粮草一事,他自觉已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两点:
一者皇帝武功绝伦,将他一路布置的人切瓜砍菜,梳理了个血流成河;二者那幕后之人如鼠,萧破天如猫,幕后之人见萧破天犹鼠见猫,百里之内望风而遁!
现在萧破天一路追查到了这里,所有的粮草线索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萧破天不可能放过他。
傅清秋平心静气的忖道。
他本拟与萧破天见面之后再伺机而动。这伺机而动之中必然有一个交手的过程。
但真正与萧破天见面之后,他才忽然发现自己竟不能举起那赖以生存的金钩剑!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悚然而惊,想起自己听闻过的一纸纸随着萧破天前进而传来的密报:“魏庄共九百九十八人,四百九十人,死。”
“闲庄共一千零八人,七百二十三,死。”
“方庄共八百九十人,五百死,三百乱。”
……
“薛庄共一千五之数,两百众未见来者,已大乱,祸乱军心,皆斩!”
薛庄就是傅清秋现在所在的地方。
他将那剩余的一千三百死士放在这薛庄之中。
然后萧破天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并没有亲眼,也来不及,去那些被破开的庄子上看,甚至来不及看萧破天前行路上那些死士的结果。
字面的墨迹就只是字面的墨迹。
直到萧破天真正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直到他切身感受了那由萧破天带来的,那充斥着他四方天地的压力的时候,那些干枯的墨迹才突然被鲜血浸润,而后鲜血就从这些墨迹中涌现出来,绘作了一片的尸山血海。
现在究竟如何抉择?
现在究竟还有什么出路
现在——
他的手还是按在了他的剑上。
他不能一搏,可他不能不搏。
正如他不能说出幕后之人与粮草所在,可他有不能不说出幕后之人与粮草所在。
前一刻死与后一刻死的区别究竟何在?
他只能赌那——
第三人在谁都没有想到的时候来了。
那啪嗒啪嗒的步伐是靴子浸了鲜血而后踩出来的声音。
最先出现的,是一张衣角,一幅袖子。
然后是垂在腰侧的白玉长箫,与箫上迎风飞扬的黑色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