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体会到了一种类似深呼吸时被人用抹布塞住嘴巴的感觉。
按舜朝律,除夕到正月十五都是休养生息的日子,免朝。
禾后寒有点无所事事,从前他在外地任职的时候,每年到了这时节,整个小县城都热闹起来了,走街串巷的,往县令府送吃送喝的,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他通常很乐意演一出官民一家亲的戏码,尽管他总共也就得了两次这样的机会。
但京城这地儿,一来他待得不多,二来也没交到什么好友,只好成日窝在家里,守着个暖炉,不是逗猫,就是逗鸟。
不过今天他得好好整理整理,不为别的,只因今日是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儿回门的日子。
禾后寒当然没有女儿,不过他有一个比他小五岁妹妹,今年刚年满十七。
他这妹妹生得特别有主意,十三岁的时候就宣言宁可嫁入寒门一生受贫,也不愿嫁给达官贵人忍受妻妾成群。禾大小姐说这句话的时候,禾后寒正在一门心思准备科考,当时他还颇为感叹,真是家风如此。
禾大人是个专情的人,耳濡目染闹得自家的小妹妹也有了这么个忠贞不一的念头。这位禾小姐最终得偿所愿,嫁了京城近郊一户平民,小两口甜甜蜜蜜的,虽说日子不富裕,也挺叫人羡慕。每次禾后寒往来京城特意绕道去看他们,都很是满意。
禾后寒是有些心疼这个妹妹的,他八岁出去学艺的时候,这小妹妹还是个三岁的小娃娃。等他学成归来,她已经十岁是个小姑娘了。再等他外放做官时,刚刚任满一年就接到了她嫁人的家书。禾后寒自觉基本上没陪过她几年,她却总是亲亲热热地唤他“哥哥”,发自内心的亲切。
就如此时,禾后寒立在中厅,看着一身桃红棉袄的禾凝凝,挽着个藏青棉袍的男人,隔着老远就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哥哥!”那声音脆生生的,透着一股子骄傲和喜气。禾后寒觉得自家妹妹真是个单纯又无忧无虑的好姑娘。
离得近了,禾凝凝松开了男人,小动物一样窜过来,抬起头看着他,那眼神里全然是喜悦,禾后寒觉得自己此时一定要说点什么,说点应景的,谁知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略微有点责怪的话:“嫁人两年了还这么毛躁。”
禾凝凝似乎对她这个装模作样的哥哥看得十分透彻,笑眯眯地忽略了这句问候,一把揽过站在身边稍稍局促的男人,大声地说:“哥哥,这是我夫君周延。”
禾后寒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男人几眼,在心里下了一个定义€€€€老实人。他亲切地拍拍那男人的肩膀,拿捏着说了几句:“妹婿一看便是诚恳的人,我不必多说,只愿你善待凝凝罢。”
那男人估计是意识到了这位文绉绉的妻兄就是离天子最近的臣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舜朝丞相,有点激动似的,连连应是。
禾后寒满意地笑了笑,略有些长的眼角钩钩着,同禾凝凝简直如出一辙。
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禾后寒觉得有点冷了,转身体贴地招呼妹妹一家:“都进来罢,家里已摆好宴了。”
这一天过得很快,至少禾后寒是这么觉得的。
他看着和气团团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好像外面冬夜的寒冷永远进不来似的,他又想到明年此时家里就该多了一个小家伙,那一定也是个快快乐乐的小东西,然后再过几年,就会俏生生傻乎乎地唤他“舅舅”了。
禾后寒有那么一刹那完全忘记了暗涛汹涌的朝廷,忘记了捉摸不透的帝王,忘记了日益年迈的父亲,忘记了很多很多。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只有身边的这一切才是真实的。
丞相有何惑(下)
他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半夜被什么惊醒后才结束,半睡半醒间禾后寒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领悟到原来这种感觉就叫美满。
然后他就醒了。
在朦胧的眼角余光中,他看见床边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没有停顿或由于,他一掌就袭了过去。掌风迅疾地擦着了空气,发出一种像是蜡烛被吹灭的声音。
把他从梦中叫醒的人恐怕没料到会受到如此突兀的袭击,来不及格挡就被击中,矮身蹲在了地上,似乎是受了内伤。
禾后寒见一击即中,当下绕过他点了蜡烛过来,打算细细瞧瞧这黑衣人。他敢出这么狠手的原因是他十分确信自己绝不认识这人,且半夜这种站人床边鬼鬼祟祟的行为必不是好事。
只听那黑衣人忍受着痛苦断断续续地说:“禾……禾大人,卑职……是皇家的……暗卫,皇上……口谕,宣您……即刻进……进宫……”
禾后寒听了这话如犹如五雷轰顶,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梦,但黑衣人低沉的喘息声和衣角绣了金线的即使在昏黄的烛光下也贵气不凡的皇家侍卫正统图案都在提醒他:闯祸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禾后寒,他当初能被他师傅收下,就凭了一样本事:天生的反应极快。
反应极快就意味着动作极快,譬如说他平时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镇定自若,冷静自持的这种态度,也并不是性格使然,更多的是靠了这种才能。他也震惊了,也惊慌了,但一瞬间这种种情绪就被他掩饰掉了,这个一瞬间快到不可思议,快到似乎不曾存在过,所以在外人看起来他就是无比淡定了。
言归正传,禾后寒见这暗卫被自己一掌拍得站不起来,也不知伤得如何,就试探着将手指搭在他脉门上,这一探心里才稍稍安下心,这暗卫只是被他灌了内劲的掌力搅了气海,找个无人的地方自行运转内功心法,把气顺平了就无事了。
禾后寒放心了一件事,便不得不面对更严重的问题:进宫。这半夜三更的,宫门早就关了,让他从哪进?难不成要翻宫墙?他正这么犹疑着时,只见那暗卫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断断续续地道:“禾丞相……劳烦您扶……卑职一把……卑职……需……需将您带……到密道……入口……”
禾后寒偷偷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心念竟然真的有皇家密道,看来野史杂话里说的事儿也并非都是胡言乱语,到底还是有现实根据的。禾后寒又瞟了一眼站都站不起来的暗卫,悄悄叹气:自作孽,不可活。
深更半夜,月光明净,万籁俱寂。
禾后寒背着暗卫,以师门秘传轻功“风息水”擦着屋脊匆匆前行,他的速度很快,让月光只来得及扣住他的残影。
他心里暗暗惊叹,想不到皇宫的密道入口竟然在城中最热闹的铜塘街边上,那条大街每日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任谁能想到一墙之外就可通往天子之所。
那暗卫恐怕是受过严格的训练,此时被禾后寒这等重臣背着,不只是紧张还是矛盾,以致全身都僵硬得如同石块。
禾后寒也不好受, 背人就罢了,还是个大块头;块头大也罢了,还硬邦邦的硌得他脊梁生疼。
他们掠过南城区时,正巧有一位京城居民起夜,迷迷糊糊中只见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飘过屋顶,当下就如五雷轰顶一般惊醒了,再仔细一想,就觉得那黑影似是个人,还是个身体僵硬的人,什么人身体僵硬?死人!
这位可怜的京城子民想通了这一点,连蹦带跳鬼哭狼嚎地就蹿回了屋子,摇醒了老婆,语无伦次表情惊恐地描述了这一恐怖事件,他老婆胆子也小,当下两人就哆哆嗦嗦地抱在了一起,硬生生睁着眼熬了一夜。
这之后京城民间就流传开了一个鬼故事,大意就是说京郊埋的死人回城私会小情人了。总之是个开头烂俗,中间恐怖,结尾香艳的故事。
禾后寒听到这个绘声绘色,有根有据的京城怪谈时,已经距离事件发生过去很久很久很久了,久到过了好半天他才意识到这故事的主角就是多年前那倒霉的暗卫,然后他就在心里十分庆幸,多亏当时那位暗卫体型够大,能将他牢牢罩住。不然,他恐怕也得成为这故事的主角之一了,要真是那样,还不知这怪谈会被编成什么样子。
禾后寒背着受了伤的暗卫出现在皇帝禁宫时,丑时刚刚过去。
正是天色浓黑浓黑的时候,打眼望去,好像整个皇宫都沉在了深潭水里一样,静谧深幽。迷迷蒙蒙的,只有皇帝的寝宫还留着一盏宫灯,黄幽幽的不动声色。
宫里的烛都是西域小国易波进贡,秘制紫烛,燃起来时火光极稳极柔,十分奇妙。禾后寒曾在他师父那见过一次,那种澄明和安稳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禾后寒一踏入皇帝寝宫就注意到了斜斜倚在紫檀木榻上的崇渊,即便是在这样使人困顿的时刻,即便那只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他仍然感到了帝王的气势。当光线和阴影停留在年少的帝王脸上,那交织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这让禾后寒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禾后寒注意到崇渊的眼神非常清明,他记得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常常为了多睡一刻钟而吃不上早饭,再对比眼前这位,禾后寒深觉如此自制力实在叫人敬佩。于是这次他行礼的姿势就显得格外真诚,且声音饱含了敬慕地拜道:“微臣叩见皇上。”
然后他听见崇渊似乎笑了几声,那声音很微小,不高不低,与其说是笑声,倒不如说是从喉咙里滚出了些许调笑意味的气流。接着他便感到手肘处被稍稍抬起。没有想到崇渊竟然会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禾后寒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任谁被冷落好几个月又突然受到这种明显的招揽举动都会不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