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禾事 第6章

  

  但,禾后寒心中一问刚平,一问又起。

  

  仍然是那封信函的问题,为什么田家要弄一封那样的信函?若说为了预警,并不说得太通,不够稳妥过于危险。

  

  禾后寒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连跪下喊万岁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声音照往常小了不少,这引得崇渊多看了他几眼。

  

  禾后寒已经明白他中了田家的计,从半个月前暗卫碰到那封信函开始,他的注意力就已经被田家拴在了这封信函上。而且,不光如此,想到这里,禾后寒背后唰地起了一层冷汗。这封信函对于田家来说可以起到一个预警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可以误导皇帝!

  

  他们被误导了多久,田家就观望准备了多久。足足半个月的时间,对于一个官宦世家来说,能干多少事?

  禾后寒不敢想。

  

丞相有何惊(下)

  薛公公拖着嗓子宣退朝的时候,禾后寒已经把榴髓玉牌攥在了手中,从德和殿大厅最前排到跨过门槛,他共走了一百一十二步。

  

  三十一步,他用内力在掌心聚了团热气;

  

  四十四步,他感到“长生“微微动了一下;

  

  一百步,殿外日照所不及的暗处阴影悄悄晃了晃;

  

  一百一十二步,禾后寒将手指不经意似的划过衣带,那被带起的衣带却飘向已然下了几十阶的田西翰,接着他轻轻翕动唇齿,那是一个字:诏。

  

  崇渊接到暗卫密保的时候正在回寝宫的路上,他先是感到云纹绣囊里“千应“挣着往外飞,不过片刻便有暗卫禀告了禾后寒的消息,崇渊遥遥望了一眼前殿方向,眼中映下了一扎日光,他简短地吐出一个字:“宣。”

  

  禾后寒快速地走过沥玉广场时,正好碰见先行的田西翰被内侍太监引了回来,这次,他只微微点了头什么也没说。

  

  他此时想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田西翰出宫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在不知道田家这半个月都干些了什么的情况下,将田西翰留在宫中,这是一个筹码,会为他争取一些时间。

  

  他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用以应对崇渊的最致命的利剑出鞘。禾后寒低估了田家的力量,他甚至还没看清田家背后的力量。但这并不能怪他,在他眼里,这只是一次臣子犯上,皇权争夺,这争夺皇权的还是被封在西南之地的没什么影响力的皇长子。这里边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崇渊并没有告诉他。

  

  这一天注定是要卷起大浪,来个天翻地覆的。

  

  

  禾后寒回到禾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派去信函所提地点的暗卫召回半数,他已然想通,那里大半是个幌子。在将召回的暗卫转而分派到田府周围监视后,禾后寒出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只等着田家的下一个动作。

  

  与此同时,皇宫里,田西翰正到达皇帝见大臣的偏殿,不知是走得急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叩拜崇渊的时候,他的头发有些汗湿。

  

  午时,禾后寒接到了第一封被派去探田家的暗卫密保,此时距田西翰被皇帝诏入宫中已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宫里一点信儿也没有,正如这封密报一样,没有一点值得汇报的事,没有一丝异常。

  禾后寒这时心里有了一点不安和犹疑,他所预想的田家的行动是这样的:得知田西翰被扣在皇宫里,在做贼心虚的心理下,田家必然会有进一步的动作。而不管这动作是什么,禾后寒便可从中抓到蛛丝马迹,皇帝才能给田家定罪。但现在田家竟还如此平静,未免太扛得住了。

  

  禾后寒疑虑重重的这时,皇宫里也好不到哪去。

  

  崇渊与田西翰已经过招好几回合,但田西翰回话滴水不漏,装傻装到了极致。崇渊坐在墨玉勾€€的躺椅上,定定看了会镇定的、不慌不忙的田西翰,眼神再扫向嘉毓殿侧无声无息一动不动的暗卫,他的眼睛突然极细微地眯了一下,如果这时禾后寒在的话,他就会敏锐地发现,这位帝王有点不耐烦了。但这时,皇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又是危机四伏,暗藏陷阱。

  

  转机出现在傍晚,酉时宫里传来了消息:刑部尚书田西翰妄自窥探圣意,触怒龙颜,已被降罪下狱。

  

  禾后寒不用暗卫再详细禀报,就知道是崇渊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务必立刻找到证据,这田西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出来了。

  

  但他早已于一个时辰前就调动了全部的暗卫,好像他只要有行动,就代表事情有进展似的。禾后寒看着窗外不知何时暗沉下来的天色,此刻他手边已无任何资源可用,他突然觉得身上穿的衣物有些粘腻,这让他有些焦躁。

  

  是何时自己陷入了如此被动的局面,不断投入大量的人力却没有一丝回报,手边的资源一点一点流出去,然后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声息。

  

  哪里出了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田西翰已被下狱,田家怎么可以没有行动?

  

  怎么可能没有行动?

  

  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没有?!

  

  田家不可能如此消极怠命,如果,如果到现在他们仍然没有动作的话,那就意味着,意味着……还有他没想到的对手……

  

  也就是说€€€€还有第三方!禾后寒悚然一惊,突然联想到今日早晨与田西翰的对话,按说那样心机深沉的老臣不该那般沉不住气,他敢与皇权针锋相对,必然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催促着他。

  

  禾后寒觉得心脏狂跳起来,内里犹如冰火交加般一片狼藉,第三方……第三方是谁?是皇长子?不,不会是皇长子,远水不救近火,至少目前不会是皇长子突然发难。这个第三方必然是田家的保命伞,能够让田家迅速脱离困境的……什么人,或者是什么能有如此大的能耐?

  

  禾后寒正好把身体转向窗外,不知何时黑夜已来到这世间,将浓稠的墨汁涂满天际,禾后寒双眼的焦距不知凝在了何处,卷起了漩涡似的茫惑,这与他突然惊醒时的眼神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好像荒野中骤然劈下了一道雷。漆黑的夜幕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而这个可能使他打了个寒颤。如果这个暗处的第三方远离朝局€€€€譬如,譬如,江湖武林之辈。那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做些什么?

  

  €€€€行刺。

  

  禾后寒突然发觉内里的亵衣后背湿了一大块,他几乎是在想通了这一点的瞬间就跃出了窗户。宫里的暗卫早已被他调离大半,如今宫中能够应付暗杀的隐藏力量不到三成,皇帝此时有没有意识到危险?禾后寒提起一口气悬在丹田,以损耗内力的方式急速向宫中掠去,早春的晚风半凉半暖,他的神情如同凝固一般生冷,他的掌中紧紧握着榴髓玉牌,过度的热量让内含的“长生”挣扎起来,波光粼粼地反射出瑰红色的光泽,和着他未换下的浓紫官袍,在沉沉的夜色里擦出抹一闪即逝的亮芒

  

  崇渊是极为聪明的,以他现今的年龄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多智近妖。所以当他坐在御书房里时,就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地方有些不寻常。其一,太静,身边熟悉的暗卫气息现在寥寥无几,这种状况是不应该发生的。其二,田西翰一事进展实在出人意料,田尚书如此能扛叫他心下有疑。其三,就是禾后寒。崇渊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把头扭向了烛火,眼神随着微微跃动的光芒起伏不定,他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东西,隐隐的似乎有一丝愤怒,悲哀,甚至惊惧,但更多的却是冷静。若是他,若他并不忠于他,那么,他此刻,已然输了。

  

  崇渊把眼睛闭上,黑密的睫毛盖住了下眼睑,他安静地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然后突然站了起来,明黄的衣袍倏忽一下转进了内殿。

  

  此时禾后寒刚刚翻入宫墙,“风息水”已被他用到了极致,周围的空气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硬生生挤压开来一样,这让禾后寒有些喘不过气,但却使他的速度极快极快,快到如果禾后寒没有天赋的反应能力,恐怕会在快速的前行中受伤。

  

  崇渊脱下龙袍时,禾后寒正迅速地掠过沥玉广场。

  

  换上一件外衣的时间是多久?崇渊不得而知,但当他回头看见苍白着脸的禾后寒跨进大殿时,只是风轻云淡地调笑了一句:“禾爱卿好快的脚力。”

  

  禾后寒看见崇渊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时,有一瞬间眼前是漆黑一片的,然后大量的光芒骤然涌进来,让他眼睛有些酸痛。他脱力般地跪下行礼:“微臣,叩见皇上。”

  

  崇渊突然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拉扯着他,是因为在他犹疑时突然挣动起来的“千应”,还是他那年轻的丞相仓促出现的身影,亦或是那声如释重负般的叩见。当夜风牵在他浓紫的袍角,汗水黏在他乌黑的发鬓,烛火抹在他苍白的面颊,这一切一切,明明是焦躁而急迫的样子,却让他看起来,看起来有一种,一种难言的安宁。

  

  禾后寒平稳了呼吸才道:“暗卫已经向宫中靠拢过来。”

  

  崇渊慢慢走近他,蹲□子道:“但爱卿是最快的。”

  

  禾后寒听到那一如既往的稳重却不够低沉的嗓音,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寝宫右后侧传来一种极细微的声音,禾后寒的脑海里立刻对应着浮现出画面,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刀刃入体的声音。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出声,他只是一把揽过了皇帝,急剧逼发到脚下的真气爆炸一般翻滚,猛烈的反冲力让他在刺客到达内殿前先行掠到了门外。

  

  崇渊抬头时,就看见禾后寒整个人都像被点燃了,几可燎原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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