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只听那幽深幽深的洞口里传出几声桀桀怪笑:“还有人能受老夫这一击活着?”
此情此景,只叫人觉得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
禾后寒不敢轻举妄动,只屏住呼吸紧绷着身子。那火折子早不知被撞飞到哪里,四周黑漆漆一片,钟子瘫在禾后寒脚边人事不省,一点动静没有,泰子站在他身侧,僵立在原地。
那粗噶嗓子又响起来:“嘿,竟还护着个人,这般功力,这样的内力……该不是青山那老头儿!”那人越说越慢,最后一句几乎是惊的大喝。
禾后寒一听这话,心里瞬时转过七八道弯儿,不过这都是一晃的事儿。
禾后寒从碎石遍地的洞口里探出身子,知道那人武功异常骇人,便干脆不躲不闪躬了躬身子道:“前辈与家师乃是旧识?”他问出这句话,是因为这人称呼他师父为青山老头儿,那口气虽说不上多么亲切,但对比先前那不分青红皂白戏虐的一击,这老头儿一词倒显出一丝高看来。不过端凭这禾后寒并不能确定这人同他师父关系是敌是友。
事实上,老头儿这词里边还有更深刻的东西。青山大师今年六十有余,看起来却仍是中年模样,叫人说不准他的确切年纪,因而,不熟识的人断不会称之为老头儿。
果不其然,只听那人沉默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禾后寒道:“晚辈季瑞声,八岁拜于青山大师门下,十五岁出师。”季瑞声这名字的确是当年他拜师所用的化名,同他师兄荣嘉禄化名赵明远一样,皆是以字作为名字。
却听那黑漆漆的洞穴中蓦地里传来声幽叹:“你师父现在可好?”
禾后寒一听这话,心里就松了一口气,恭敬地道:“师父归隐多年,不问世事,悠然自得。”
那人声音低了下去,“他现在六十有三了罢。”
禾后寒此时确定这人同青山大师的确颇有渊源,连忙回道:“正是。”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又夹杂着喃喃自语,“十年了……十年了啊!……十年……“。那声音凄厉嘶哑,回荡在幽深幽深的洞窟里,直叫人浑身汗毛倒竖。
禾后寒此时已经凭借着洞窟中的回音判断出这洞穴的大小,心中正暗暗惊叹。这洞竟同皇宫中的嘉毓殿差不多大小,若单论纵宽恐怕还要比那嘉毓殿更长些,谁能想到这望海崖中竟自然形成了如此巨大的空洞?
那人情绪似是稍稍平复了些,嘶哑着嗓子道:“火折子在你左脚边三步,点着了过来让老夫看看。”
禾后寒依言照办,火光刺啦一下散开,不过他并没有急着靠近那人,只是在火光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一看,却叫人冷汗直流。
那人劈头垢面,身形瘦小,蹲伏在地,不辨年龄,让人触目惊心的则是那人周围一圈的笼子,禾后寒离得有些远,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材料,只见那笼柱颜色黑中带银,根根皆有成人脚腕粗细。笼子底部嵌入石岩中,根柱旁边深坑遍布,看似以人力强行砸开,但其根部深入石岩不知多深,仍旧牢牢立于深坑之中。
只这么一扫,禾后寒心中已有了数,这人怕是被人设计囚于这牢笼中,听那人自语,怕是有十年了。但与此同时禾后寒不免疑惑,看那人刚才一击之武力,其内力之深功力之凶猛前所未见,这般人物,是如何被囚至此境地?况,此地阴暗荒凉,无水无食,那人如何活得十年不死?
这时只见那人从头发中露出一只眼睛,正好同禾后寒对上,禾后寒强自镇定,却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那人眼神如恶鬼,怨毒残虐至极,正是鲜血和仇恨淬出的眼神。
禾后寒心中警惕起来,这人即便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必是个大魔头,何况又是被人囚在七巧教的老窝底下。
只听那人嘎嘎怪笑几声道:“青山老头儿教出的好徒弟,见了师叔竟还不跪拜?”
丞相有何骇(上)
禾后寒一惊,他倒是知道他师父有个姓葛的师弟,不过青山大师在他出师之前曾说过,他那师弟已经不在了。禾后寒八岁拜师,至十五岁出师他也从未见过青山大师的师弟,因而他并不晓得他师叔长什么模样,也并不能认定此人就是他葛师叔。这人说他被囚十年,十年之前,禾后寒才不过十二岁,若这人果真在他十二岁那年被囚,那之后禾后寒自然无缘得见。
此时听这人一说,管他是真是假,权衡利弊之下,禾后寒扑通一声跪下,快速酝酿了下情绪,哽咽道:“莫非您就是葛师叔?”
那人声音多了丝感慨道:“不错,老夫就是葛长天。”
禾后寒的师父青山大师只提及他那师弟姓什么,其余的并未多说,因而禾后寒压根儿不知道他那师叔是何名字,这会儿一听,却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禾后寒少有这种情况,这让他感到有点疑惑。
这时泰子忽然颤抖起来,本来她刚刚撑着钟子挪了过来,这会儿不知怎的手一软,钟子就双膝嘭的一声磕到了地上。禾后寒听见声响回了头,却见泰子惨白着脸,双眼大睁着,整个人像被摄住了一般。
只听她哆嗦着嘴唇,声音细不可闻,“葛长天……长天……长天教主……”
禾后寒刹那间惊醒,继而只觉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葛长天,可不就是七巧教建教时的教主?他竟不知青山大师提及的葛师叔竟就是七巧教教主!不过仔细一想,倒也可以理解青山大师的苦心,青山大师退隐山林多年,又收了两个朝中大臣之子为徒,与江湖邪道七巧教牵扯到一块儿的确有些不妥。
葛长天此人于十年前由七巧教宣告武林称其去世,尸身葬入望海崖海岸,自此江湖一代传奇逝去,当年多少人为之震动。这之后七巧教便几乎从江湖销声匿迹,不复当年风光盛世,直到去年重现江湖,手段隐晦地灭了武林两门派,如果不是皇家探子查到了那雪宗堂,恐怕现在江湖上依然不知那两桩灭门惨案皆是七巧教所为。
禾后寒想起了一些事。他十二岁那年,他师父青山大师的确有那么两三个月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之后又闭门数日,这让禾后寒当时还疑惑了好一阵。现在一想,恐怕那时青山大师正是去找他这位师弟了,但也不知七巧教用了什么手段,竟瞒过了他师父的眼。
想通了这些,禾后寒稍作停顿便问道:“家师当年还特意去寻过师叔,只是无功而返。不知师叔到底是因何被囚至此地?”
这似乎触到了葛长天的痛处,只见他猛地几掌拍向地面,其力道与速度十分骇人,那石地却只掉了几片碎石渣,映衬着周围那大小不小的深坑,只让人觉得叹为观止。
半晌石洞里才静下来,只听葛长天声音粗哑嘶厉地道:“老夫当年瞎了眼看错了人,被奸人所害!他杀不了老夫,就下毒晕迷老夫,将老夫囚禁于此。他怕老夫不死……日日往这崖底投药,想毒死老夫,哈哈!可惜,可惜没毒死老夫却养熟了这一片虫子!这十年来,老夫渴了,就舔舐石壁上的咸水,饿了,就抓几只虫子吃……“
葛长天蓦地一顿,发狂吼道:“奸人齐怀书把老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十年,害得老夫如今人不人鬼不鬼,齐、怀、书!”那最后三个字字字含血,咬牙切齿,让人觉得葛长天恨不得对那叫齐怀书的人食其肉饮其血,其声音之凄厉怨恨直叫人头皮发麻,其内容之辛酸凄惨又叫人心怀怜悯。
但禾后寒心中倒平静得很,七巧教建教之初血洗江湖,之后数年作风手腕强势狠绝,大有一统江湖的架势,那不过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若不是后来武林中出了个边锋盟主,恐怕如今江湖正道早被打压没了。
如今葛长天落到这个地步,不能不说是自作虐不可活。然而,这人虽心狠手辣,却是一代枭雄,又是他师叔,落得如今这生不如死的境况也着实惨了些。于情于理,禾后寒都不能置之不理。况,私下里,这葛长天乃是七巧教前任教主,禾后寒此行又是那般目的……
禾后寒此时心中已有了打算,早已随着葛长天的叙述换上副悲愤欲绝的表情,刚才他搀扶钟子起来时已经站起了身,这会儿又扑通一声跪地,火折子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使得这夜半时刻隐秘之地的一切都诡异难言。
偌大的石洞中,一形容可怖的老者被囚于笼中,不远处一男子嘴角胸前全是血,靠在旁边女人的身上昏迷不醒,在他们之前,一容颜清俊表情悲愤的青年赤着上身,只着一条亵裤,背负一把黑刀,手持火光跪在地上。
只听禾后寒缓道:“师叔不必多说,瑞声明白。瑞声今日到了这里,就势必要把师叔救出来。”
葛长天大笑几声:“老夫早数年就不再做此念想了。你道这栏柱是什么做的?金钻岩乃当今世上最坚硬之物,老夫这周围脚下牢笼皆是由整块的金钻岩雕成,砸不开搬不动,你又能有什么法子?”说罢长叹一声。
丞相有何骇(中)
禾后寒站起来,劝道:“既然这金钻岩能被雕成这般,必有能克其之器。”说罢迈步向前,这时他已放下大半警惕,他已经判断这人的确是他师父的葛师弟,况且,总不会有人在帮自己的时候出手吧。然而即便这样,他也暗暗提防葛长天,任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十年,其心智都已经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了,旁边那仍然昏迷着的钟子就是个例子。
禾后寒本来就算是个谨慎的人,这几个月来,又被磨掉了性格中不多的随性惰性粗心这些东西。
离近了看,禾后寒才发现葛长天并非身形矮小,而是瘦得皮包骨头,常年的盐水侵蚀了他的骨骼,让他个脊背佝偻弯曲,十年不曾打理的乱发纠结缠绕,火光下,肮脏的面孔上一双泛青的眼睛里映着一簇跳动的火苗,€€人中又透着一丝疯狂。
禾后寒举着火折子绕着那金钻岩牢笼走了一圈,不禁惊叹道:“如此严丝契合,一气呵成,实在堪称鬼斧神工。”
葛长天一直死死盯着禾后寒,此时道:“若非如此,怎可困住老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