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禾事 第86章

  

  室内已空无一人。

  

  

  

  曾经……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隐在深夜中的京城巷道,不知何时被改建。禾后寒不得不顿下脚步,试图从陌生的街巷口分辨出熟悉的痕迹,身后的暗卫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三口岔道两年前被扒了,和阮东街并在一起了。”

  

  他自昏迷中醒来,便没再从深夜被皇帝召唤过,冷不丁重游故地,故地却变了样子。

  

  禾后寒心中冒出不知名的情绪,确是很久了,三年,三年……三年的光阴就这么在征战和睡梦中消弭于无了。

  

  夜里皇帝寝宫漏出的灯光,却仍是那么平稳那么澄明,好似从未改变,也要就这么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去。

  

  崇渊的眼神永远都是清明的,从禾后寒第一次夜里奉诏入宫,十三岁的少年天子目光漓亮静静等待,往后的几年,也从未显露过一丝疲态。

  

  禾后寒行礼,起身,微微垂首,刻在本能刻在骨子里的恭服。

  

  崇渊年已弱冠,清醒自持中开始不动声色地流淌出一种威压,他手里捏着本蓝皮书,禾后寒见过的,那是密报。

  

  崇渊合上书页,开口道:“朕听说爱卿今日在中书令府中发火了?”

  

  禾后寒今夜的思绪不知怎的总回到过去,有点不能自拔似的,他忍不住把一切拿来对比着,崇渊的声音……同少年时一般平和,但更低沉,曾经的冷静隐隐化作睥睨的一点凉薄。

  

  €€€€帝王。

  

  禾后寒习惯在崇渊面前做谦卑恭谨的模样,正如他习惯在朝中大臣面前做高深莫测的淡定。

  

  这时他当然要略带不安地回答€€€€“微臣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崇渊的衣摆微微一动,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禾后寒面前。他身量俨然已于禾后寒相当,隐隐还有拔高的趋势,他才刚刚二十岁。

  

  禾后寒硬挺着保持垂首的姿势,勉力维持着平常的呼吸。

  

  崇渊慢慢开口:“江盛的女儿?”

  

  禾后寒后背唰地窜过一道麻痹的感觉,他几乎不能吞咽唾沫。

  

  崇渊又说:“你要养她,朕不能把你如何。”他话锋陡然一转:“但先皇的遗旨你可还记得?”

  

  崇渊语气平平,却让人心里发寒,他看着禾后寒,一字一顿地道:“朕还未立后,你怎可有了女儿?”

  

  禾后寒迅速跪下来,腰身伏出卑微的弧度,他头抵着地面,低声恳求道:“微臣知错。”他说完这一句便沉默地跪着了,没有解释。

  

  半晌。

  

  崇渊站在他面前,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人,才道:“父皇的遗旨命你不得娶妻生子,却未说不可认养,你不必如此惊惶,起来罢。”

  

  他这话无疑自相矛盾€€€€禾后寒深知皇帝必有后话,他仍一动不动地跪着。

  

  崇渊见他不动,脸上竟露出点笑来,并非微笑€€€€而是冷笑。

  

  他低头看着禾后寒:“你宁可养江盛的女儿,却置明桥于山野老林不顾,他是你的亲侄子,还不如一个江飞雪?你因为杨大人女儿出言不逊而发怒,可有想过明桥上哪去找他的爹娘?”

  

  禾后寒脊背微不可察地一抖,明桥,明桥……今年还不到五岁……

  

  可他有什么办法?

  

  好不容易把明桥送了出去,拼上了江盛拼上了自己,总算让那无辜的小小稚童离开皇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回到京城……回到皇帝的手里。

  

  禾后寒竭力让语气平静:“微臣也在山中长大,生活质朴,又有高人教导,于明桥来说未尝不好。”

  

  崇渊立刻接道:“生活质朴……高人教导,你学会的便是不顾亲情,自欺欺人?”

  

  这话无疑戳到了禾后寒痛处,他平生最重视亲情,却总是不得实现€€€€这其中大半要归咎于皇家的阻挠。

  

  禾后寒知道崇渊在激他,但他也知道他无法奋起反抗€€€€对着皇帝,他做不到,他浑身每一滴血,每一根发丝都退缩着,敬畏着,在这人间帝王面前,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臣服着。

  

  崇渊稍稍退后两步,突然和缓了声音,轻声道:“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把明桥带在身边,甚至可以让他见他的父母€€€€但你不能说出真相。”

  

  禾后寒仿佛跪成了一座石头,一块坚冰,不动,不说话,他知道崇渊的话还没完。

  

  崇渊继续说:“待在朕的身边,听朕的话,一心一意地,只能看着朕€€€€朕就默许你养儿育女。”

  

  禾后寒心脏一抽,不知是想笑还是要哭出来,崇渊说的含蓄€€€€但他怎么会听不懂,当年他便是为了避免一生受皇帝挟制……才求了江盛,冒死偷太子出宫,事到如今,竟还是……

  

  但不知怎的,他却猛地想起白日里江飞雪蜿蜒满脸的泪水,他突然感到了之前不曾深刻感受过的,对明桥的愧疚对明桥的担忧,他的心脏仿佛被某种骤然加剧的羁绊紧紧缠住,疼得简直无法呼吸。

  

  现在他可以将明桥带在身边,虽不能让他们母子相认……但总可以相见……

  

  只要可以缓解这锥心之痛,只要有什么办法!

  

  或许……

  

  崇渊突然开口道:“朕当年年纪虽小,说的话却不是儿戏,你回去想想吧。”

  

  禾后寒慢慢扶着跪得僵硬酸痛的膝盖站起来,脊梁好似在这短短一刻钟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弯了,直不起来的沉重。

  

  明桥是,一直是崇渊牵制他最有力的手段。

  

  他仍记着礼节,低声道:“微臣告退。”

  

  

  

  崇渊自这一夜后再没单独召见过他,似乎在等着,也只是在等着。不再去施压€€€€就说明他已经心中有数,胸有成竹。

  

  禾后寒上一次见到明桥,明桥刚一岁,小娃娃软软一团抱在怀中,如今却快四岁多了……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会追着问爹娘在哪么?

  

  他沉在纷乱的思绪里,直到江飞雪把筷子一扔,恼怒地大喊一声:“爹!”

  

  禾后寒如梦初醒,立刻惊觉自己刚刚失态了,心不在焉地给江飞雪夹了一块大蒜,他镇定地解释道:“大蒜补身子,飞雪,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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