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切照常,该读书的读书,该上朝的上朝,昨日的议论纷纷在太子这边的淡然处之下,好像真的变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三公主和十皇子受伤就受伤了呗,又没有死,药也送了,关怀也有了,他们毕竟是戴罪之身,还想怎么样呢?
今天上午最后的课程还是继续讲卷。
主讲依旧是苏师傅。
毫无疑问,第一份被点评的卷子就是周叔辩的。
周叔辩:“……”心里有一万句和苏肃学来的三字骂人经,但他不敢说。
苏师傅其实也有些一言难尽,两次考试,一模一样的第六论,周叔辩竟能给他写出完全不一样的废话,一看就是那种生搬硬凑强行敷衍的东西,但周叔辩神奇就神奇在,他连这样的东西都能写出截然不同的内容,一次更比一次差,真真是看不到他的才学未来。
苏师傅实在是无从下口,只能拿着戒尺意思意思地在周叔辩眼前晃了晃。
“今晚回去之后,除了早上没写完的罚抄,再多把殿下、顾乔、温篆、白雁、陆南鼎五人的第六论都抄写一遍,用心去记。”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理论,在苏师傅这里就是,抄写百遍其义自见。
周叔辩只能蔫答答地答应了,垂下的头都快要钻到课桌底下,因为虽然苏师傅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懂,让他多抄,也有一个目的是希望他能练练字。
这么大一个人了,写的字还像小孩似的,哪里都圆滚滚的,始终没有文字本身该有的棱角与四四方方。
其他伴读的卷子就大同小异了,他们答出来的内容,与他们写在试卷上的并没有太大差别,偶尔也有一些细节的修改,但主体是没有改变的。他们在制科之后回到家里,就已经干过默写一遍给长辈看的事情了,如今再默并不会多教人为难。
温篆和谢涟都有了精益求精的结果。温篆是三等五人之一,谢涟是四等里排在前面的佼佼者。
苏师傅一一看去,十分开怀,尤其是对谢涟:“若考试当日你作此文章,三等也许就要变成六人了。”
谢涟的学问在伴读里就是万年老二,一方面是温篆过于突出,一方面也是由于谢涟在性格上多少有些狂放,平日里不显,醉酒和答题时却难以掩盖。这种狂,用得好了叫人欣赏,用不好就会过于孟浪。谢涟每作文章,都总要反复斟酌修改,好些时日才能删去那些不合适之言,出一个叫大部分人满意的成品。
谢涟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个毛病,所以比起考试,他更喜欢静下心来在家里做学问。当然,如果偶尔跳个舞,也会更加有益身心健康。
他们基本几句就过去了,因为苏师傅要留下大部分的时间来重点分析太子的卷子。
这也是所有师傅讲课的规律,他们最关心的是太子或者是皇子公主们是否懂了,是否记住了,而不是伴读学得怎么样。既不会为了伴读加快进度,也不会停下来等他们。往往在宫中常伴贵人的伴读们,在家里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夫子从旁辅导,不至于让他们无法跟上殿下的课业。
“制科六论里,除了默认的三经三史,三正文三注疏,就是明数和暗数了。
“第六论的考题采用的便是暗数的模式,颠倒了原书中的句读,用以来误导、迷惑你们。
“答题时最主要的就是要先理顺真正的题目,若一开始就错了,那整篇论述就站不住脚,不可能拿分了。周叔辩!我说的就是你!都不好好听,怎么指望能答对?!”
周叔辩在飞过来的毛笔下,终于老实了,也明白了不管是他第一次开卷考,还是第二次闭卷考,他都没能搞清楚这题到底出自哪里,问的什么。
他能稀里糊涂地写够两版三千字废话,也算一种天赋了。
“反观殿下,就完整地答出了正确的出处,其实很简单,正是《诗经》里《大雅》的《民生》,既醉备五福……”
顾乔听得很认真,他是运气好,这次制科考试的六论刚巧都知道,但本身的学问和知识储备还是不够的,至少他暂时还没有办法做到像苏师傅讲解的这般深入浅出,旁征博引。能当太子师傅的人,自然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顾乔如沐春风,收获颇多,看苏师傅的眼睛都有了小星星。
苏师傅就压力有点大了,说实话,被太子这么一直盯着,换谁都扛不住。太子自出生起就一直被刻意培养出来的威仪,让他只是平平淡淡地看人时,都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在确定了太子两次考试一次比一次好,有不少全新的见解完美地融入后,苏师傅就再没怀疑过太子与顾乔了。
大概真的是巧合吧,顾乔与太子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顾乔很有可能便是太子伴读的补缺,他来了,能与殿下发生什么更奇妙的思想碰撞,这是苏师傅等一众老师都喜闻乐见的。他们希望太子能变得更好,也只放心把大启交到这样的太子手上。
不过在太子和顾乔的答卷中,其实苏师傅是更欣赏顾乔一些的,顾乔的意识和苏师傅等为人臣子的是一模一样的,看上去就透着那么一股子三观合适的舒服。而太子殿下,就怎么看怎么有些别扭了,他写得很好,答得也没有问题,但就是有一种违和,一种他恨不能连着出题人都一起批评得体无完肤的糟糕预感。
在提起顾乔的卷子后,苏师傅就彻底刹不住了,各种溢美之词,让顾乔这个当事人红了一张脸。
他已经许久未曾被人这般夸奖、肯定过了。
不得不说,这感觉真好,他万分地怀念。
但在其他人眼中,此时此刻的顾乔是太子,太子在听到顾乔被夸奖时红了脸,这是为什么?难不成在太子眼中,他和顾乔已经同位一体,夸顾乔就让太子觉得与有荣焉了?看上去外表可爱乖巧的顾乔,在某种意义上说,真的有点可怕啊。
上完课,苏师傅并其他太子的老师、大儒,就一起被叫去了宣政殿。
武帝开始认真询问他们,如今的太子是否已经足够可以讲书了。
“若以往,臣不好说,但今日臣已不需要再说。”苏师傅直接呈上了顾乔今日再写的版本。所有在场的大臣都传阅了一遍,脸上的笑容都已经快要压抑不住了。
武帝更是激动,拍着大腿不断感慨,我儿子!亲的!就是这么长脸!
第二十六章
“出阁?”周叔辩在当天下了课后, 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准确的说, 是太子之前在宫中布下的眼线,获悉了消息之后,赶忙来禀报了顾乔版的太子。这对于太子开始, 是个再大不过的事了。
顾乔碍于三公主和十皇子刚刚出事,怕太子这个时候出宫惹人话柄, 只能找人替他把这个消息设法传递给真正的太子。
本着一事不烦二主的习惯,顾乔就在下课后把周叔辩一起带回了东宫。
虽然太子没有和顾乔明说, 但这么一来二去的几次,已经足够心思通透的顾乔看明白——周叔辩这个太子表弟的正确用途。没能力多想,执行能力强, 还特别的忠心耿耿, 在做某些无法与人言的事情时,真是再没有比周叔辩更让人放心的人选了。
如果一定要说周叔辩有什么缺点,那大概就是……
粗枝大叶, 有些时候说话根本不过脑子, 好比此时此刻。
周叔辩对自己以为的表哥问倒:“出阁是什么意思啊?是女子……嫁人……的意思吗?不是,表哥,你是表哥吧?真不是表姐?”
狸猫换太子什么的。
周三公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越说越没底气,因为他自己也终于发现了这话里的荒唐。就他表哥这个英武冷峻的样子, 那必然是个爷们啊。而他姑丈武帝, 也不可能会突然失心疯一样,安排他太子表哥嫁人。这里面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是出阁讲书, 在文渊阁外举行的一种典礼。”顾乔不是太子,实在是暴躁不起来,他不仅没有生气,还耐心的给周叔辩讲解了一下,免得他继续出去闹笑话。
太子出阁讲书是个天大的大事。
由前朝的前朝里一位当过宰相的名士,向当时的皇帝提出,本意是让已经接受过启蒙教育的太子正式出阁,开始跟随三少三师读书。那位宰相可以说是苦口婆心,努力劝诫了,但当时的昏君自己就不爱读书,由己度人也不想儿子早早吃苦,便直接驳回了宰相的申请。随后的悲惨故事可想而知。
再后来,太子出阁讲书这件事,就渐渐进行了一些演变,如今的意思已与最初设立的初衷截然不同了。
它由太子开始正式读书的标识,变成了太子读书小有所成的展示,再到预示着太子不再是个一门心思读书的孩子,可以在读书之余稍加参政了。
大启如今就是默认的就是最后面这个说法。
太子出阁的年纪也从一开始的八岁提到了后面的十岁、十二岁,逐步增大。
“参政!”周叔辩终于抓到了他能够听得懂的重点,他是有什么就和太子说了什么,“这是个大好事啊!天哪,这样的好消息,我爹他们听了一定会很高兴!表哥你不是早就腻歪了读书嘛,恭喜如今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咳,”顾乔咳嗽了一声,周叔辩这话说的可就有点不妥了,他加重语气提点道,“孤从没有期望过,你明白吗?”
周叔辩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明明是哥您和我说的啊,就在前年,您和我说您都十二了,却……”
顾乔在明白了周叔辩正确通途的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太子会忍不住时常的想吼周叔辩,他现在也有点忍无可忍了。连暗示都听不懂吗?你真的是在宫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人吗?你到底是依靠怎么样的勇气才能在宫中行走的?!
但最终,顾乔还是忍了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继续心平气和的与周叔辩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对外这么宣称,我已经期盼了许久能够参政。”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好吧,顾乔也进一步认清了自己,他还是修炼的不够到家,有些时候像殿下那样直接发脾气,确实会省事许多,“总之,就是不许对外人说!谁也不许!说了你要害死我了,这回懂了吗?!”
“懂懂懂!”周叔辩忙不迭的点头,一点也没有因为他表哥和他突然发脾气而生气,还有点沾沾自喜,他表哥今天竟然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才开始生气,还没有骂他……
周叔辩感觉自己已经离人生巅峰很近、很近了。
这一刻,他傲人站立在所有伴读的头顶,他们都是弟弟!
周叔辩说完,又习惯性接话茬,嘴欠的嘟囔了一句:“您早和我这么直接下命令不就完了嘛,绕那么大一个圈子,我哪里能听懂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脑子笨。”
顾乔:“……”高估了你的理解能力,还真是对不起啊。
莫名的,就觉得周叔辩好欠揍。
但一辈子都没和人发生过肢体冲突的顾乔,最终也还是不打算把这个破格待遇给周叔辩,他只是尽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善意,在周叔辩离开东宫之前,提醒了周叔辩一句:“这种出阁等同于女子嫁人的话,也就你和我说了,千万、千万不能再和卿卿说了,明白吗?”
周叔辩点头点的倒是很快,但却转眼就给忘了。也不算是忘了吧,而是他根本没把平日里看上去和善可爱的顾世子当做一个威胁。
传递了出阁的消息到国公府后,周叔辩就直接坐下牛饮了一大壶茶水,然后大大咧咧的问道:“你说我哥为啥不让我说啊?”
真.太子,假.世子的闻道成,在心里挤出笑容:‘当然是怕你死在我手上啊,白痴!’你才嫁人呢,你才女子呢,等我换回去了,呵。
周三公子在经历过一系列并不那么辛苦的角逐后,凭一己之力,成功稳坐了太子仇恨榜的榜首。
让其名单下面的谢涟和苏肃只能自愧佛如。
一直到周叔辩走了,闻道成屏退了众人,才一个人偷偷在房间里开心了起来。参政啊,这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了。作为一个很有进取心又对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的太子,闻道成不可能不向往着加入真正的“战场”,去做一些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只不过,再真性情,闻道成也明白,参政这种话是绝不能主动和他父皇说的,也不能让外人看出他的这份企图之心。
哪怕他本意只是想得到别人对于他长大成人的认可,但他的敌人不会信,一般大臣不会信,乃至扭曲了意思的传到最后,他的父皇也很可能不会信。太子之位,看上去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是最不能有“进取心”,但又不能太过窝囊的一个头衔。
太子想要进取,能进取到哪里去?龙椅上吗?
皇位之争,不死不休。
闻道成不能打开武帝还没有打开的有关于“天家无父子”的大门,他想要成事,就只能缓慢图之,缓慢到让闻道成时常感觉到挫败与暴躁。
因为他可以说是对此事无从下手。
自己暗示父皇肯定是不行的,让其他大臣提醒更是不行。
跪请太子参政,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一般只有在皇帝接二连三的暗示了,以太子的老师为首的大臣们才会开始试探性的上奏。
武帝却不知道是真的忘了,还是始终把太子看做是一个宝宝,迟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其他人也只能干着急。
前朝太子可是十二就出阁了。
当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好比太子那些生就如豺狼虎豹的兄弟姐妹们。
现在太子恨不能把如今的结果甩在所有人的脸上。
他,终究是最优秀的!
当然,也这也离不了顾乔的帮忙。虽然顾乔在传递消息的时候,没提自己的努力半句,但闻道成也不是个傻子,对比了一下之前的毫无希望,到现在的火速转变,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和顾乔灵魂互换。很显然只可能是因为顾乔,才有了今时今日。
一个激动过剩,闻道成就再次招来了暗卫,命令对方鹦鹉学舌再一次复述起了顾乔过往的吹捧。
听着顾乔对自己的喜欢,真是一件心旷神怡的美事!
又几日,武帝等的有点不耐烦了,再次招来了苏师傅等人,直言不讳的问他们,怎么还没看到奏请太子出阁的奏折。
苏师傅几人面面相觑,又不能直接和武帝说,按照一般的习惯,您得多暗示我们几回,我们才能上奏啊。就像是乞骸骨,得大臣三辞三不允,最后才能允许啊。这都是基本客套潜规则,您、您怎么能不按照套路出牌,还指责我们不用心办事?!
但武帝可不管这个,听也不听解释,直接就下了死命令,他要尽快见到奏折。
回去之后,苏师傅等人就开始彻夜的奋笔疾书了,终于完成了用词精准又不容易刺激让说奏折。还在等候早朝之前,安排好了上折叙事的顺序。虽然武帝不讲究,他们却还是要走程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