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大臣们对太子行的大礼一共会有两次, 礼前一次,礼成一次。
太子伴读们本来在这个故事里是没有姓名的,就算有,也只是站在犄角旮旯围观的人。但武帝是多会看颜色的一个爹啊,他表示既然儿子和他的症结在顾乔身上,那就拿顾乔来解铃吧。他强行要在已经安排好的出阁典礼仪式中,把顾乔和温篆给加塞加进来。
嗯,又多了一个温篆,是用来给顾乔吸引火力的,让别人不觉得顾乔是得到了特殊对待,而是在八个伴读里选了两个脱颖而出的最优秀的之一。
武帝可以说是考虑的很全面了。
太子闻道成对此也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觉得他爹总算是干了一件人事。顾乔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就一旁,他自然也很希望在这个预示着他即将迈入朝堂的重要时刻,顾乔陪在他的身边。
唯一不太开心的大概就是礼部官员了,他们本来准备好的流程被迫重新又改了一遍,还要想个有理有据有典籍的理由来诠释顾乔和温篆的合理性,心真的很累。不过,他们最终也和武帝讨价还价,这是最后一次突发奇想了,他们满足了武帝这个想法,后面就不能再加任何防不胜防。
从如今的结果来看,武帝不仅点头答应了,还难得信守承诺做到了,再没折腾礼部的官员,顺顺利利到了出阁典礼的当天。
礼部给想的办法就是,依循古礼,把太子的出阁典礼和行冠礼整合成一个。
行冠礼,也就是宣布男子成年的仪式了。
按照周制,男子应二十而冠,也就是俗称的弱冠。不过,这种情况放在天家的时候往往并不会死守着二十这个定数。提早行礼的比比皆是。周文王十二而冠,成王十五。简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有需要,几岁都可以破例。
太子十四而冠,出阁讲书,这样先加冠再入朝的行为,在逻辑上是最说得通的。最主要的是,只要武帝同意,那就没有问题。
而对于一心觉得自己的嫡子还是个宝宝的武帝来说,骤然面对儿子的成年仪式,他自然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没有哪个父母不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够早日成人,但也没有哪个父母在面对孩子真的要长大时会是完全开心的。
那种内心里的百感交集无法言说,武帝只能去对着周皇后生前的画像,连续谈了整整三个晚上。翻来复起一句话,他不想他的安邦这么快长大。
安邦躲在他身后求保护的事情还好像就发生在昨日,再一转眼,安邦已经要成为足以去保护别人的人了……
但武帝还是想通了。
不是他的自我安慰有多棒,而是太子来与最近情绪明显不对的武帝对坐深谈了一番,父子俩讨价还价到太子二十以后再结婚,才终于让武帝重新开心了起来。只要儿子不结婚,他就还是个宝宝!
太子也很满意,他确实不太想被安排婚事,但不能一一上来就这么说,就暂时先拖个六年吧。
六年以后该怎么办,那就就是六年以后的烦恼了。
武帝决定了连着出阁和冠礼一同为太子举行,顾乔和温篆的出现也就有了更加合理的身份——冠礼赞者和有司,赞者一人,有司三人,为此谢涟和周叔辩也被拉出来一起充了数。他们都是协助正宾行冠礼的人,一般本就是由受礼的人朋友、兄弟来担任。
这一日天还没蒙蒙亮的时候,顾乔就已经在开始准备了。
他昨天都没有出宫回家,而是直接和温篆等人一起留宿了东宫,谁也没能睡好,实在是太紧张了。周叔辩甚至一连被全家喝令练习了数日,只是练习……端托盘,作为司者,他的工作就只有这一个,但周叔辩还是自己吓自己的想出了无数种他会搞砸的可能,恨不能半夜睡觉的时候也在梦里继续练习端托盘。
作为宿宾,他们从昨天开始就和其他大臣忙碌准备了起来,明明不需要他们做什么的,还是不自觉就受到了那种肃穆气氛的感染。
反倒是作为这场盛大典礼的主人,太子闻道成本人,表现的就像是如常一般。他甚至有兴趣大半夜去哄顾乔睡觉。
“我听到他们背后腹诽我说之前给你喂饭像老父亲了,那就做点老父亲真的会做的吧。”
“好比哄你睡觉。”
“怎么哄?哼个歌吧。”
闻道成所有的被哄入睡的经验,都来自的他的母后和奶娘,哼着悠扬温婉的童谣,是她们的常见手段。
“您会唱歌?”顾乔双眼放光的看着太子,他这兴奋的样子一看就睡不着。
“就没有本殿下不会的。”闻道成一点也不谦虚道。
闻道成也确实不需要谦虚,他唱的真的很好听,声音磁性浑厚,带着明明没有怎么努力就已经掌握的技巧。
赞一句绕梁三日真不为过。
闻道成和顾乔可以说得上是真的很天生一对了,一个享受照顾人的成就感,一个喜欢被人照顾,就特别的契合。
一觉醒来,就是太子的大礼了。
先加冠,再讲书。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武帝应该是得稳住,先待在前面的宫殿内传制,派遣官员代表他先来文化殿前主持,随后再到的。但武帝很显然不能同意,就为端个架子而错过自己儿子人生大事的开头,他一丁点都不想错,他和其他皇子大臣一样,都从到头尾参与了这场盛典。
看着太子接旨,在古法乐声的奏响中,于香案前对老天行四拜之礼。礼毕,穿着童子服的太子就走入了文华殿内。
在三下鼓声后,武帝率诸皇子公主、文武百官也走进了文华殿内。顾乔等宾赞早已经就位。
周叔辩从内侍手中接过装有翼善冠的托盘,送到了正宾面前。
正宾就是进行加冠的那个人,一般都会由德高望重之人担任,但不能是父母,父母需要担任的是冠礼上主人的角色,如果父母缺席则由宗亲中的辈分长者代替。太子的正宾就是由大启仅剩下的两个异姓王中的西南王担任的。
东海王,西南王,都是异姓王,但在朝廷的眼中,他们的威胁程度却是截然不同的。东海王曾是太祖的对手,西南王却是太祖的异姓兄弟,也就是给太祖当军师的那位。
西南王与太祖从小一同在村里长大,西南王本是唯一考取了功名的全村希望,但在为了村子进京告御状时而差点被打死,太祖为了他落草为寇,他以才能报之,始终追随左右,筹谋划策,最终拿下了天下。
西南王已经很老了,双腿不良于行,轻易是不会离开府邸的,但也再没有比他更适合为太子加冠的人。
老爷子已是风烛残年,却撑起一口气,颤颤巍巍的非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走到太子面前。他是真心实意的为太子高兴着,若不是场合不对,大概早已老泪纵横,他和太祖当年还曾一同畅想,要为子孙后代奋斗出怎么样一个未来。
而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他们能够得到的最美好的回报。
他中气十足的背出了礼部早已经为他写好的对太子的祝语:“吉月令辰,乃加元服。懋敬是承,永介景福。”
大概意思就是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我来给太子加冠,祝他永介景福。
然后,就该西南王老爷子跪着把翼善冠待到太子的头上了。但很显然以西南王如今的身体情况并不足以完成这个高难度,他能站起来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已经让礼部很惊喜了。顾乔这个赞者的意义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体现,他代替西南王在又一次奏响的礼乐声中,完成了为太子加冠的最后一步。
两个少年在交汇的那一刻,会心一笑,只有他们自己懂自己为什么笑——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只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倒影。
礼毕,乐止。
闻道成对武帝进行跪拜后起身,带着赞者和有司走入东边的偏殿帷帐之内,把童子服换成了皮弁服后,与众人净手,重新走出。
跪坐回原位,接受再一次的冠礼。
这一回内侍手里捧着的就是皮弁了,由谢涟端着托盘,送到西南王老爷子眼前。老爷子在经过短暂的休息后,重新稍微有了一些活力,能二次中气十足道:“冠礼申举,以成令德。敬慎威仪,惟民之式。”
意思还是和之前的差不多,都是对太子加冠的祝福语。
还是由顾乔替西南王,为太子戴上皮弁,一种在皮革中缝有各种玉石珍宝的冠帽,充耳绣莹,会弁如星。但在顾乔的眼中,太子比任何一个珠玉本身都要更加耀眼。
礼成,太子再拜武帝,然后再一次进入东侧的偏殿,在帷帐内脱去皮弁服,换上更郑重的服饰。
只这个换衣服的过程,他们就在私底下不知道练习了多少回。既不能太慢,让外面的武帝久等,又不能太快,让太子在换衣中反而换出一身汗,破坏了仪表。一群半大的少年,第一次终于体谅到了贵女们在盛大节日不断换衣的不易。
“我小师妹一场上元节,可以换三身。”谢涟心中不禁升起了佩服之情,那可是他那个身体较弱的小师妹啊,真是太不容易了。
“司徒女将军武功高强,应该不会太辛苦。”温篆畅想了一下他的未婚妻。
顾乔委婉的表示:“我觉得我表姐应该不会在一天之内换这么多身。”在话本的描述里,司徒容可不是什么特别能耐下心的性子,最多的描写是“不施粉黛仍美的惊人”,顾乔觉得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司徒容根本懒得化妆。
总而言之,女性真的太可怕了!
换好衣服之后,就要在正殿内加第三次冠礼了,也是最后一次。
内侍端上来的是最贵重的冕旒,小心翼翼的捧到了温篆眼前,再由温篆送到了西南王手边。西南王老爷子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苍白如纸,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一双眼睛就像火焰,虽身体不行了,但强大的意志还是让人能够看出他的郑重与激动。
“章服咸加,饬敬有虔。永固皇图,于千万年!”
这最后一步,所有大臣应声而拜,顾乔从西南王老爷子手中请过冕旒,尽量不让贯玉碰撞的佩戴到了太子殿下的头上。
他为他最后一次整理头发,隔着五彩缫,送他的太子成人。
太子带着众人最后一次入了东侧偏殿,穿上了上黑下黄有章纹的衮服。这最尊贵的礼服,也象征着最大的权力。
当太子再一次出现在人前时,武帝的眼睛都湿润了。
其他皇子公主虽心中多少有些酸涩,但在经过了围猎之后,他们对于太子的威仪还是心服口服的,连三皇子都没有办法再说出任何挑剔之言。
他就是太子,当之无愧。
闻道成这一天也是前所未有的配合,在随后的醴席上亦是有模有样。
醴席,说白就是恭喜太子加冠的酒席,因为随后还有出阁讲书的步骤,谁也没有真敢喝太多,生怕在御前失仪。太子喝的更直接就是水,听着朝臣齐声道贺:“旨酒孔馨,加荐再芳。受天之福,万世其昌。”
《喜千春之曲》,在教坊司作乐的下同时响起。
谢涟可怜兮兮的收起了眼中的羡慕之情,哪怕不能跳舞,去跟着奏乐也挺好的啊,可惜不行,只能在这里跪拜,假装大人的模样。
最后一步就是太子跪谢武帝,聆听训诫了。
武帝本应该说“孝事君亲,友于兄弟……”之类的官话,这是苏师傅等人早就写好的词,还冒死监督着武帝逐字逐句的给背了下来,就怕他临场出错。武帝也确实背了下来,可以说是倒背如流,但谁也控制不住他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帝,他抛了所有的词,决定即兴发挥!
以苏师傅为首大臣惊了,但在惊讶的同时,他们真的莫名的一点都不意外,确实是武帝能干的出来的事情。不出点状况也就不是武帝了。
武帝的一开头和套词是一样的,只不过他说完了之后并没有停下来……
武帝回忆了不少他与皇后还在世的对话,又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年不断失去子嗣后的种种恐惧,最后顺着时间线往上,又说起了太祖的种种。
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陛下您再这么说下去就超时了,只能一起听武帝激动的回忆往昔。
闻道成实在是跪的有点烦躁,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他爹,本意是想使个眼色让武帝适可而止。但是,在阳光下,闻道成最先看到的不是口若悬河的武帝,而是武帝头发鬓角的花白。
他想起了太后曾与他的笑谈:“人只有老了之后,才会不断的想要说起过去。不是因为自己的过去有多么厉害,而是那些往昔才是脑海里的历历在目,而真正的当下却经常被转眼就忘。你别不信,等你了老了,就知道了。”
闻道成不可置信的突然发现,他爹真的老了。
至少是已经步入了老年的开始。
那个仿佛无坚不摧,不会被任何人打到,哪怕昏聩的特别讨人厌也让人拿他没辙的爹,老了。他的头发会变白,他的记忆会模糊,他会和每个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天子并不真的是上天的儿子,他们也会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这个认知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又理所当然。
闻道成缓缓垂下了头,突然多了那么一些耐心,去面对自己的父亲,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他有多讨厌他,就有多喜欢他。
武帝的话也终于说到了最后。
“朕有罪。”
满场哗然。
“不能护持妻儿,无法庇佑天下。”武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缺点的,只是他改不了。但这恰恰才是最讨厌的,他不是改不了,而是不想去努力。这一回,他真的决定要做出一些改变了,既然是不好的,既然已经发现了,那就去努力改,哪怕只是改一丝一毫,也是一丝一毫的进步。
没有所谓的改不了,只有想不想。
“望太子以朕为鉴,以事为镜,切莫重蹈覆辙。”
武帝难得一回的谦虚,让所有的臣子恨不能肝脑涂地。人心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武帝说了一句“朕做的还不够好”,其他人反而觉得武帝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努力了,他不应该这么自责。
闻道成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才和这些人就不一样了,他才不会上当;一边心甘情愿的磕头磕了下去。
往事如烟,他也有错,就这样吧。
在准备出阁讲书时,太子别别扭扭的对武帝终于重新再一次叫了爹,不是顾乔那样的演技,不是学了顾乔的以退为进,而是发自真心的爹。
一如他第一次学会说话时那脆生生的一语,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对待最亲近之人的信任,憧憬,以及最深的崇拜。武帝的激动无法言喻,只是再一次回忆起了当年,皇后抱着太子,笑容温婉,宁静又祥和。她半是埋怨的说:“哎呀,这个小没良心的,第一声牙牙学语竟然是叫的爹吗?娘这些时日白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