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沅见他醒来,回头抿嘴一笑,道:“殿下这几日总是骑马,这条裤子昨日才穿的,腿上就磨出个洞来。”李隆基笑道:“破了换条新的就是,这样的事还轮到你做?”元沅怔了怔,当日洛阳宫幽禁中,一应供奉用度捉襟见肘,李隆基的衣衫开线或破洞,皆由她来缝补,做得惯了,却忘了现下李隆基已是显贵郡王,并不在乎几件绫罗衣裳。她望着那补了一半的破洞,本该是为他欢喜的,却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怅惘失落,低头咬断那根线,将一团绒线轻轻唾在一旁,淡淡应道:“我闲着也是闲着。”
李隆基翻身起来,揽住她腰身,笑道:“你这些日子也闷了,去换身衣裳,我带你进宫打球去。”元沅笑道:“奴婢哪里会打球。”李隆基笑道:“你已经会骑马了,打球不难学,今日难得有空,正好教你。听说含元殿后头的球场已经修好了,我还没工夫去看看呢。”元沅心中虽然十分欢喜,却道:“殿下累了这么数日,还不歇歇么。”李隆基笑道:“刚才睡了一觉,已经轻健了许多。放心,我身子骨儿好着呢,若是这点小事就累趴下了,怎么应付来日的大事?”元沅嘴唇微微一动,她凝望着李隆基踌躇满志的俊朗面容,心中隐约的忧虑,也只得压下了。
李隆基让元沅换了一身小宦官服色,自己亦着了打球的短衣,也并未带随从,就从弘文馆左侧的偏门入大明宫。今非昔比,他在羽林军中身居要职,自有权力出入宫禁。元沅却是第一次进宫,一路上见亭台掩映,殿阁高耸,杨柳飞棉作雪,秾花落红成霰,虽是极力压制,仍是禁不住满脸兴奋,一双眼睛已不够用,时刻东张西望。李隆基望着明媚日光映在元沅娇嫩脸上,将少女肌肤照耀得如同透明,自己一颗心似也要随着那杨花直上青云,他牵着元沅的手慢慢行走,为她讲解宫殿名字及宫中趣事。
绕过了含元殿,便来到殿后的一大片空场,元沅深吸了口气,惊道:“这么大?”李隆基含笑道:“陛下设立了北庭都护府,下个月吐蕃的使者就要来朝了,那些人皆是马背上长大,善于击球,已放出话来,要和我朝儿郎们比试一场。要不太极宫还没修好,陛下便赶着让定王亲自督工,修好了这个球场。你看见那地面了么,一般的土地哪有这般平整光亮?那是给土里掺了油,再用千钧巨碾碾成的。”元沅咂舌道:“给土里掺油?修这一大片地方,得花多少钱啊!”
一个守卫球场的内侍看见他们过来,连忙迎上来道:“这位大人,此处是皇家禁园,还请止步。”李隆基身上未服王服,又是头一次来这里,这内侍不认得他,倒也不甚奇怪,笑道:“我是临淄王,你们这里的马可驯好了?牵两匹出来,我试试。”
那内侍忙跪下行礼,起身后却道:“殿下巡查球场,可有宅家旨意?”李隆基一愣,道:“我来打两杆球,还需请旨么?”那内侍赔笑道:“殿下见谅,马倒是驯好了,只是厩中皆是御马,没有宅家旨意和定王手书,奴婢们不敢私自供殿下使用。”
李隆基本不过是想带元沅玩耍一场,却不料打个球还要请旨,眼中掠过几分愠怒,冷冷道:“这场子是定王家的?他能来,孤王不能来?”见他动怒,那内侍腰身又低几分,语气中无甚惧意,解释道:“殿下息怒,是宅家命定王总管这场子,定王交代,这场子临近正殿,需防有闲杂人等惊扰圣驾,奴婢们不敢抗旨。”
李隆基脸色一变,胸口微微起伏,他这两月在军中奔忙,所到之处皆受礼敬,再想不到这宫中一个低贱宦寺竟敢慢待他。他在元沅面前,越发难忍下这口气,正待发作,忽然听得身后一阵杂乱笑语,回过头去,正看见薛崇简带着羽林中一票少年谈笑着过来,他们皆是深蓝劲装,纯黑短靴,手上带了护腕护掌,各执着球杆,一望而知是打球的装束。李隆基难得不见薛崇简和李成器在一处,想来也是李成器今日侍奉皇帝礼佛,薛崇简才来此处玩耍。
薛崇简见到李隆基一怔,随即笑道:“三郎也在,早听说你球技好,今日正好比试一场。”方才那内侍脸上如开出了花儿来,两三步趋迎上去,先恭恭敬敬向薛崇简扣了头,笑道:“郎君可算来了,您交代了给您驯马,奴婢们日日拿精燕麦喂着,那马跟奴婢们一般,都望眼欲穿了。”薛崇简笑道:“我近日太忙,好容易今日才得闲。我让你驯马,又不是让你养猪,你要是糟蹋了我的汗血马,当心我宰了你。”那内侍笑道:“糟蹋不了,糟蹋不了,那马雄健着呢,截了马尾后更精神了,别的马见了它都不禁得矮三分,也只有郎君您才配骑这样的神驹!”
薛崇简一笑,他身后少年杨慎交亦是勋贵子弟,随手丢两粒金珠给那内侍,笑骂道:“赶紧牵马去,少在这里胡白!”那内侍忙笑道:“是是。”回头对跟来的几个内侍吩咐:“还不快牵马去,找最好的牵!”
李隆基在旁默默听了一刻,忽然转身就走。薛崇简好不诧异,在后喊道:“你不玩么?”李隆基冷冷道:“我还有事。”
元沅早看出李隆基脸色不对,明白他的心事,暗暗叹了口气,连忙小跑着追上去。李隆基虽听见元沅在后边微微喘息,却无法慢得一刻,方才薛崇简脸上那春风得意又漫不经心的笑容,如一记警钟般砸在他心上。他终是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他以为回到长安,这皇宫、这天地便重新归于李氏。那个内侍卑贱的笑容让他刹那间看得如此清楚,虽然武氏式微,但女皇仍是女皇,太平公主仍是太平公主,这皇宫仍是掌握在他人手中。
他们走至昭庆门的石桥上,忽听得身后有人喊道:“殿下!临淄王殿下!”李隆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见是个内侍气喘吁吁奔来,他略一蹙眉,待那内侍连滚带爬扑倒在自己足下叩首,才淡淡道:“你是哪个宫门的?”
那内侍喘了几口气,才磕了三个头抬头道:“回殿下,奴婢是在含元殿球场当差的,叫高力士。”那内侍不过十七八岁,跟李隆基年岁仿佛,一张脸生得白净机灵。
李隆基听他提到球场二字,心头怒火又起,哼道:“你唤我何事?”高力士道:“殿下息怒,方才那人是太平公主府上出来的,眼睛长在屁股上了,只认得太平公主家里的人。奴婢唤您,是想请您移驾麟德殿的球场,那里是奴婢的干爹管着,马不比含元殿的差,还比含元殿清静,您同这位……”他看了元沅一眼,道:“……这位贵人,正好玩耍。”
元沅脸上一红,高力士显是看出了自己是女儿身,才将中贵人改称“贵人”。李隆基嘲讽一笑,道:“麟德殿亦是宫内禁园,我没有请旨,你敢开场?”高力士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一尺一寸,一草一木,皆是殿下家的,还有殿下不能到的地方吗?”李隆基抚着桥上汉玉栏杆,用力攥住栏杆上的麒麟首,冷笑道:“这天下是宅家的天下,你口出大逆之言,不想活了?”高力士倒不慌乱,一笑,轻声道:“试看今日城中,竟是谁家天下。今日这今日,与昨日那‘今日’不同了。”
李隆基神情微微一凛,不料这个小小宦寺,竟能诵出当年骆宾王檄文中的句子。他抬头向含元殿望去,恢宏宫殿高峙半空,殿顶琉璃瓦被春末夏初的浓郁阳光照耀,反射出的竟是粼粼金光,整座宫殿便似是用黄金铸就。他知道这彩栋画梁每一寸都贵比黄金,皆是用民之膏血支撑,唯独如此,身处其中,才有睥睨天下的骄傲;他亦知道这脚下每一寸土地,皆是开创江山的祖辈英雄们用鲜血浸润,他们的血和敌人的血融于一处,滋养了这宫中繁花绿柳,唯独如此,才会让人不惜用性命去守护这片土地。
李隆基复又低下头侧目昵了跪着的高力士一阵,淡淡一笑道:“好,孤王随你去。”
到了五月中,送走了吐蕃倭国的使者,朝中诸事才渐渐安稳下来。李成器和薛崇简终于得了些闲暇,那日一早,两人便骑着马出城,逆着渭水一路西去,游览长安郊外风光,到了午后马至渭城。渭城亦称咸阳,原是秦朝都城,千载而下,当年阿房宫的胜景早付之一炬,李成器与薛崇简寻访了半日,也未曾寻到半片残砖败瓦。
李成器颇为遗憾,便又策马转到渭桥。此处是西出长安的必经之路,多聚集着送行之人,虽已到夕阳西下时也未全散去。远远望去桥头茵茵碧草上铺设了许多毡垫,众人或饮酒赋诗,或折柳相赠,亦有人负剑牵马,却在桥头逡巡不前。夏初之际,桥边数百株杨柳生长得精神挺拔,长条拂堤,与岸边蒹葭缠绵相攀。此时日光已略西斜,照耀得桥下渭河水波光粼粼,如整条天河的繁星洒落人间。这金缎般的长河延伸出去,是大片苍茫原野,消失于云中的巍巍高山下。
李成器凝望着西北方,轻叹道:“原来汉家陵阙,只剩下这一座渡桥了。”薛崇简笑道:“若是将来我要带兵出征了,你也来这里陪我喝一杯。”李成器望了他一眼,笑道:“你何时也染上这等边塞癖?”薛崇简笑道:“我在军中挂着衔儿的,将来国家有事,总该出去看看,也不能就在深宫皇都吃一辈子闲饭。”李成器笑得一笑,薛崇简少年意气,走马游猎之余,自然对塞外怀着向往,战场凶险人命惟危原不在他思虑中。李成器微微一顿道:“若将来你真有西出长安的一日,我不会在桥下替你践行。”薛崇简倒是一怔:“嗯?”李成器接着轻声道:“万里关山,我自是随了你去。”
薛崇简胸中一热,自去岁两人去了那层隔膜,李成器虽仍是一贯矜持,偶尔背人处,亦会吐出这等深情言语。他策马凑近李成器,离得近了,才看清他唇上微微渗出细密的汗珠,愈发衬得双唇若点朱般红润。他心跳忽然加快不少,强自按捺住,笑道:“人家都是来送行,满腹的断肠悲怆,咱俩太碍眼了些。跑了这半日马也渴了,寻个清静所在饮马去。”
李成器便也随着他调转马头,顺着渭水向东,渐渐行至一处偏僻的分叉水路,虽比渭河狭窄,水流却清澈如镜。更喜的是两岸皆有杨柳掩映,便如拉起两扇绿色帷帐,李成器下了马,将马匹交给施淳去下游饮水,便随意依着一颗柳树坐下。四下里青草微涩的香气被流水氤氲开来,不知从何处传来莺声鹊语,除此外便只剩流水如弦。李成器适宜地闭上双目,忽觉得面上一热,口唇已被薛崇简吻上,他吓了一跳,慌忙推开他,倒:“有人看见的!”薛崇简笑着张望一圈道:“哪里有人?”李成器面上甚热,低声道:“施淳就在。”薛崇简笑道:“他看不到。”李成器却不敢如此大胆,硬是推开他道:“这里时常有人经过,你不许放肆。”
薛崇简望望身后流水,忽笑道:“好吧,跑了一天都出汗了,这水挺干净的,我们去洗个澡吧。”李成器惊诧道:“这里——怎能洗澡?”薛崇简笑道:“为什么不能?现在水也不冷了,我以前洗马,都是只着短衣带着马下河的。”李成器却无论如何不敢在这旷野之地去了衣衫下水,摇头道:“我不去。”薛崇简笑道:“那我去了。”
一件件的衣衫坠落在茵茵碧草上,薛崇简褪尽了衣衫,回头朝李成器一笑,便矫健地跃入河水中,还带着凉意的河水激得他深深吸了口气,他先是潜入水中,忽而又猛地冲出水面,顿时如撕破了一块银镜般,将河水搅动起无限涟漪,欢快地向他身周扩散开去。水边一只鹧鸪被他惊起,扑拉着翅膀飞起,掠过蒹葭碧草的河岸,悠然向远山飞去。
夕阳透过细密的杨柳遮掩,将几缕金辉投射在薛崇简白皙的肩背上,又顺着水珠淌下,聚敛在他腰窝间,随着他的起浮时隐时现。这浮于水中的少年便如一只在水中梳理毛羽的天鹅般,一身肌肤亮得闪出光来。李成器被这光芒照射得一阵目眩,他对这具身躯并非陌生,可是在如此胜景下见到,竟仍有战栗的震惊。薛崇简俊美的脸,高挺的鼻梁,乌黑清澈的眸子都被金辉闪耀地不分明,便超越了俗世中种种可以描绘的美,如佛祖世尊身周的宝光一般艳丽到了如梦如幻的地步。
薛崇简见李成器痴望着他发愣,坏笑一下,游到岸边,忽然撩起大捧水向李成器迎面扑去,李成器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时半个身子却已湿了。薛崇简哈哈一笑,伸出手去道:“反正你也湿了,不如下来陪我。”
李成器颤巍巍站起,他所有的畏惧、羞涩,都难以抵御花奴伸出的那只手。滚烫的爱意刺得他心头灼痛,这爱意是鸩毒,当初是他引诱着花奴一起饮下,他自己便也无能逃脱。莹洁的少年身躯如同月光一般缓缓沉入水中,河水表面虽被日光晒得温暖,下面却还带着凉意,李成器微微一颤,薛崇简游过来揽住他腰身,他撩起河水,洒落在李成器背脊上,手同那水珠一起向下滑落,直滑至那处隐秘缝穴。李成器又是一颤,下意识地躲闪,胸口却正与薛崇简碰在了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忽然想念那一片渭水,忽然想念花奴,于是毫无顾忌地狗血了另:长安有两个断肠之地,一是渭桥,为西出阳关的送行地,一是灞桥,是东出长安的送行地。渭城朝雨浥轻尘,说的是渭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说的是灞桥。我自幼居住在渭桥附近,只是现今出行都在火车站飞机场,故而也从没见过折柳相赠的景象。今年暑假回家,跟老爹在渭水边散步,老爹说,这一衣带水放在唐人眼里,就是了不得的豪壮与感伤,顿时发现自己白占了这桥数十载。行人莫问当年事,渭水东南日夜流。
第五十二章 片片行云着蝉翼(上)
他们相偎依的胸口有一片融融的暖意,便如用心血点燃了一簇小小火苗,他们契合的心跳,伴随着这火苗的摇曳,跳动成一个和谐的频率。薛崇简藏于水下的手如游鱼般轻轻试探,李成器涨红了脸,也不知因这寒冷,还是因这试探,他在薛崇简的怀中瑟瑟发抖,这颤抖引得薛崇简心中的爱意,就如这潺潺流水一般包裹了全身。
流水托着他们的身子时起时落,为了抵御水流之力,薛崇简趁势将自己的腿与李成器的腿相攀来稳住身子。李成器红着脸低声道:“按律法,忤逆表兄,杖一百。”薛崇简在他耳旁笑道:“从小到大打过的,哪止一百了。总不能让我只挨打不吃肉吧。”
李成器沉于水下的身子,明明该是冰凉的,可是他与薛崇简紧偎着的胸前却渗出了汗水。薛崇简白皙精致的肌肤上闪着流光溢彩的水光,他爱这胴体,爱他顽皮的眼神,叫唤自己的声音,不管他读了多少诗书,习得多少礼法,他都对这爱意毫无抵御之力,甘愿为他犯下违逆人伦的重罪。
李成器深深呼吸,身周的杨柳在暖风中脉脉拂动,如罗织成了绿色的罗网,将他们安然地缠绕其中。远处的荒原寒山、咸阳古道、秦宫汉阙都被屏蔽在这罗网之外。让人再想不起故国兴废的感叹,折柳送行的哀伤,这潺潺流水便是他们最好最好的天地。
薛崇简与李成器正缱绻如醉,忽听得施淳在远处高声道:“殿下!相王府上有家人来寻你!”李成器吃了一惊,慌忙推开薛崇简游向岸边去拿自己衣衫,薛崇简好不懊恼,嘟囔道:“你都这么大了,出来玩一日,舅舅还怕你跑丢么?”李成器又羞又急道:“我出门时禀告过爹爹的,派人寻到这里,定是有紧要之事。”
薛崇简也不敢耽搁,只得悻悻穿上衣衫,匆匆向下游走去。相王府上来的两个家人却也是认识李成器的,见到他和薛崇简这副鬓发衣衫皆湿的狼狈模样,倒是怔了怔,跪下叩首道:“陛下传召,请郎君速速入宫。”李成器又是一惊,诧异道:“宣我?”那家人回禀道:“旨意是午后降下,传相王殿下带着几位小殿下进宫,殿下寻不到郎君,只得先行进宫,派了许多人出来找寻郎君。”
李成器情知问家人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急忙和薛崇简翻身上马,策马急速东行回城,饶是如此,他们回至隆庆坊的寿春王府邸时,纤纤月色已上柳梢。李成器见门口站了几个宫中内侍,都挑着大红灯笼眺望。他心下又是一沉,去向内侍门行了礼道:“容小王换过朝服,就随钦使们进宫。”
那些人在门前从午后站到晚间,被宫中的来使催了几遍,早就等得腿酸肚饥焦躁不堪,只想赶紧把李成器带进宫交差了事,但看看他身上衣裳又是尘土又是杂草,头上连冠子都没有戴,幞头的展角还是湿的,软软垂下来,实在无法见驾,也只得勉强点头道:“殿下还请从速。”
李成器进了内室更换公服,薛崇简也跟着他进去,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陪你进宫吧?”李成器也是满腹忧虑,摇头道:“那人并未说也宣召你和姑母,想来宅家是单找爹爹和我们。”薛崇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凉,宽慰他道:“近日也未听说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忧心,真有了事,一定给我和我阿母送出信儿来再做决断。”
李成器望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不知为何,心底总有隐隐的不安。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欢乐太过紧凑,如一杯接一杯的上好春醪灌得他熏熏如醉。这急如星火的传召将他一些尘封的恐惧又拉了回来,他心底的恐惧不敢告诉花奴,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一次次在刚刚触及幸福之时,上苍又带着戏谑的态度将那幸福轻率地更改。
李成器来不及与薛崇简多说什么,出去向几个内侍告了罪,便翻身上马,随他们直趋太极宫,经两仪门、献春门来到了万春殿外。门口迎立的内侍笑着迎上来行礼道:“殿下怎么这会子才来,只怕殿内酒宴都要散了。”李成器一边随着他拾阶而上,一边诧异道:“宅家设宴?”那内侍笑道:“可不是,太子一家、相王一家、梁王一家都在,热闹着呢。”李成器不解寻常一个家宴,父亲为何心急火燎派人到郊外将自己寻出来,亦不解今日这家宴为何没有姑母,但总归知道不是坏事,心下略安定了几分。
他进得殿来,果然如那内侍所言,各人桌上酒菜已残。皇帝身边坐着张氏兄弟,太子带着太子妃坐在女皇下首左侧,右侧依次是父亲与梁王夫妇,李氏与武氏的儿女们竟是到了大半,皆坐在父母之后。殿上气氛似乎十分轻松,太子与李旦脸上皆带着符合的笑容,各家的少年男女即便有至尊在场,也不甚顾及,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见他进来,各位县主郡主皆依礼用纨扇遮住面目,颔首行礼,她们的蝉鬓高髻被满室红灯照耀,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酒红色。
李成器被她们笑得一怔,连忙向皇帝跪下叩首道:“臣来迟了,请宅家降罪。”
女皇今日似是心情大好,只淡淡一笑道:“为了等你,你这些妹妹们都坐一天了。”太子妃凑趣地笑道:“我们倒要谢凤奴呢,正好混宅家一顿饭吃。”女皇斜睨了她一眼,又是一笑道:“他来得迟了,错过了热闹处,前头枝枝蔓蔓的,就让太子说给他听。”
李显臃肿的脸上浮起宽厚而温和的笑意,向李成器道:“凤奴,宅家恩典,将魏王的永清县主[1]许给重润,将梁王的方城县主许给你,将新都许给陈王[2]之子延晖,将仙蕙[3]许给魏王之子延基,将裹儿[4]许给梁王之子崇训……”他一口气报出五六桩婚姻,当事的少年少女们皆坐下席下,各自羞红了脸,旁的兄弟姐妹便都笑起来,轻轻的笑声如被风翻动的荷叶般涌过来。
其实跪伏在地的李成器,并未仔细听明白后边那一串串爵位与名字,许是他一路奔来,跑得太急了,现在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酸得作痛,几乎要瘫软下去;许是那水中的凉意还沉淀在他的身体里,现在顺着血液慢慢释放出来,全都汇聚于心间。女皇见他伏地不动,笑道:“你是他们的长兄,倒比这些小的们还害臊。”身旁又传来几声轻笑,李成器只觉得茫然,他不知道旁人在笑些什么,他脑中闪过的是太平公主再婚之日泪流满面的脸,终于也轮到他们这一代,来做棋子了。
李成器慢慢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向父亲望去,他看见父亲赔笑的脸上,却藏着悲悯的无奈,他看到隐于父亲身后的隆基,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只有那握着一把玲珑切肉小刀的手在暗暗用力,白皙的手背上跳出两条青筋来。他忽然手上起了一阵急痛,似乎是某个隐匿于皮肉下的伤口骤然间崩裂,汩汩冒出血来。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北风其凉,想起来那个冬日,他也如三郎一般狠狠握住一把小刀。他用自己的血肉去膏白刃,却依然救不回母亲。他想起来,花奴告诉他韦团儿陷害母亲与窦娘子的原因,是背后有魏王梁王的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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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下意识地握住了右手,他的目光从父亲那边收回,又渐渐转回皇帝所坐的上席。见皇帝正微微含笑审视着他,皇帝一笑,眼角的皱纹便聚在一处,眼神中不复往常望向自己的冷光,倒是让李成器愣了一下。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亦觉得奇怪,原来皇帝已经这样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