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比目鸳鸯真可羡(中)
薛崇简今日受责是为了让皇帝消气,他心知要是穿着衣裳,这一番苦楚只怕就要白受了。他眼角扫了一下殿上人,面上红了红,心中安慰自己:也不是头一回了。鼓起勇气来将衣带解开,将裤子褪下,再将长袍扯上去,凉滑的丝绸掠过臀上赤裸的肌肤,就像那日与李成器共浴时,潺潺流水在身体上流淌。他心中有说不清的异样,畏惧羞惭中竟还隐隐有些期待,不管今日有多疼,疼过之后,就能再见到他了吧?
薛崇简如此乖觉地自己去了衣裳,掌刑的内侍们倒是一怔,两个人上来要照例按压住他的手腕和肩膀,薛崇简双臂却死死抱着那刑床不放。那两人拉了一下没有拉开,也就只得由他,只按住他肩膀而已。
两个掌刑的内侍见已经压制妥当了,便在薛崇简两侧站定,举起木杖来向薛崇简臀上重重挞落。薛崇简只听得啪一声,脑中尚未来得及想什么,身子已是不由自主跟着那声响剧烈一震。亏得两边内侍早有防备,手上骤然加力又将他上身按回去,在旁人看来,那胸膛也不过是颤得一颤。只有薛崇简能感到,那沉重木杖的力道,加上行杖人手臂上的力道,是如何化成直透入皮肉的钝痛,快速地将一阵麻痹传向自己身上的每一寸骨骼。在那杖子离开时,那痛楚才聚拢起来,更加清晰起来,便如同将一块皮肉生生揭去般。
薛崇简死死咬着牙,眼角余光看见另一边的杖子高高扬起,趁着这弥足珍贵的一点空荡,赶紧深深透了口气。这些痛楚对他来说都不算陌生,知道何时最难捱,何时是可供他稍稍喘息的恩赐。只是每一次经历,都依旧这等剧烈得直入心扉,他的畏惧和勇气,纠缠着在这让人无力坚持又无可退避的痛楚中,随着那无动于衷的板子起起落落。
武灵兰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握住自己的嘴。昨晚她在灯光下,因为沉醉和疼痛来不及看清的少年身体,现在就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身旁。那窄窄的臀丘和修长的大腿,晶莹剔透如同用新鲜的酪酥堆成,才让那笞杖打落的声音,如此砸痛她的心神。因刚打了两板子,那笞痕尚未肿起来,只是在两团温玉上染了一片桃花色,便像是端阳节,宫女在酥上故意打上一层胭脂。武灵兰恍惚中产生错觉,只觉伸手触碰一下,就能摸到昨晚灼热的温度。
她怔怔望着一个男人的身体,平生头一次,她不觉得如何羞耻。这身体对她来说熟悉而陌生,她真正认识他,亦是从昨日墙头的那一笑。可是她的身体已经被这个人拿去了,他的柔肤,她的荑指,这些尘世间最美好最脆弱的东西,曾经那么近地厮磨依恋。
薛崇简也不知是因为武灵兰在旁,还是因为这两年自己毕竟大了,这等在人前光着屁股挨打,不能再像幼年那般大呼小叫,只是本能地咬紧了牙关强忍。他的痛楚没了发泄处,在身子里头聚拢成一股四处乱撞的飓风,撞得一颗心都涨得酸酸的疼,只得竭力去听身旁内侍艰涩嗓子例数出来的杖数。挨了七八下,正疼得汗流浃背时,才忽然想起来,皇帝这次并未交待杖多少。这股绝望伴着一记重重笞打而来,已是落在肿起的肌肤上,心尖宛似被烧红的利刃剜了一记,眼前顿时一阵乱黑。只觉汗水入眼蛰得甚是难受,却也不敢抬手去擦,他现在能维系勇气的,只有自己假想出来的,那个人遗留在这张刑床上的体温。
武灵兰浑身无力被母亲揽在怀中,唯有一双眼睛是自由的,她看见得那白皙肌肤,在反复的捶楚下,渐渐通红发紫,虽是听不到薛崇简一声呻吟,单听那沉重清脆的声响,亦知道他在受着怎样的酷刑。薛崇简紧紧蹙着眉头,反是更显出他英挺的眉骨来,额头渐渐渗出的汗水挂在他如墨画的眉毛上,随着他身体的颤动,摇曳一下,再摇曳一下,终于倏地坠落在地。
武灵兰脑中嗡得一声响,她在眩晕中晃了晃,以致梁王妃以为女儿是被吓软了,将她的头颈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不愿她再看。可是已经迟了,武灵兰知道她看到了,那一滴汗水里蕴藏的华丽的誓言,如磅礴的江水一样将她的魂魄和身子都卷走。她懂得那誓言的疼痛,就如,就如昨晚她所经历的一样。那修长的双腿随着两边行杖的起落,紧张又放松的颤抖,同他昨晚进入自己身体时的兴奋一模一样。
昨晚的高唐烟雨,如同一场瑰丽又飘渺的梦,他是个从天而降的人,如一片翻飞的柳叶飞过墙头落在她柔软的胸怀上。她看不清他的光芒,虽是爱极了也抓不住他,是以她心中有隐隐的惧怕和委屈。可是现在他疼得发抖的目光,比昨晚任何一个魅惑的微笑都诚挚,他的疼痛,他的挣扎与坚持就在她咫尺之处,那么真切,成为他们之间最平等的信物。
不过二十余杖,薛崇简的臀上便开始布满淤血的肿痕,继而一杖拍下去,已经到了极限的薄薄肌肤终于溅出一行血迹。薛崇简浑身剧烈痉挛一下,脑中被那一杖打得发木,颤抖的牙关再也无法咬在一处,头颈猛得向上一扬,一声极度压抑的呻吟从齿缝中泻了出来。
梁王妃骤然之间在女儿脸上看到极度悲怆却又满足的神情,她虽不知这神情所谓何来,却本能地害怕,刚要用力抱住女儿,武灵兰却狠狠地推开母亲,她哭喊一声:“姑婆,你打死他吧!我也不活了!”身边的武崇训惊呼一声:“小妹!”伸手去抓,那抹如火的石榴红裙已从他掌心逃出,飞快地向壁上撞去。
薛崇简在疼得天昏地暗时,听到砰得一声响,一时惊得魂飞魄散,痛呼一声:“阿兰!”他想要跳起来,无奈那些内侍不得皇帝的诏命,并不敢放手,他又被方才那一顿板子抽空了力气,一时只是无力地挣扎。太平公主、武三思、梁王妃、武崇训都惊呼着拥过去,殿上顿时乱成一团,那行杖的内侍也不敢再打,愣愣地收着板子呆立。
武灵兰在母亲的哭喊声中缓缓睁开眼睛,虽然方才那一撞带来的眩晕,几乎要将她拉进黑暗中去了,她却仍是清清楚楚听见了薛崇简喊她的声音,这一声成为她此生听过的最真诚缠绵的呼唤。她额上的鲜血流淌下来,黏湿而温热,她不害怕,反觉得这疼痛中有某种缠绵在。她红红的唇角抿起一个略带骄傲轻蔑的笑容,轻声对母亲道:“我要嫁他,不然我就再死一次。”
梁王妃撑不住,抱着女儿放声大哭:“宅家!宅家开恩,便成全了他们吧!”皇帝的胸前起伏几次,她抬抬手,淡淡道:“送她下去,传医官。”武三思望望刑床上挣扎喘息的薛崇简,又望望血流满面的女儿,恨恨地一跺脚,抱起女儿奔出殿去。太平公主深吸了口气,慢慢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望着母亲柔声道:“娘,裹儿最为三哥钟爱,崇训娶了她,梁王便和三哥成了阿家翁,三哥不会亏待梁王的。我喜欢这阿兰这孩子,您把她赏给我做儿妇好么?”
皇帝斜睨了女儿片刻,忽然冷笑道:“他做这等事,是瞒着你的吧?天下的爷娘,未必便知道自己儿女的心思。”太平的手微微一颤,目光却仍是婉娈温柔,轻声道:“是,但天下爷娘疼儿女的心思,却都是一般,三思哥哥定然也舍不得逼死了自家闺女的。”
太平含着微笑、带着敬意的樱唇,这是一个女儿,一个臣子最合适的微笑,几十年来被她演绎得完美无缺。皇帝在想着这张脸是否也曾经在某个阴影里,因为恨意,编贝样的皓齿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渗出血来,用自己永远听不到的声音,诅咒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女皇淡淡笑了笑,儿女们还在维持着恭谨温顺、虚情假意的面容来诓骗她,这些孙辈们,已经不惮于用性命跟她相搏了。
李成器在回心院中三日,张易之每日不过派人喂他两口聊以续命的清水。他受杖后未得到医治,不久就昏昏沉沉发起烧来,初时还觉得伤处疼痛,腹内饥饿,周围气息恶臭难耐。一日后所有痛苦似渐渐麻木,神智皆陷入于冥暗之中。
在一声声呼唤中,李成器渐渐重新清醒过来,那声音熟悉而急切,带着哽咽,与记忆中吻合地丝丝入扣,李成器心中惨然一笑,他又在做那个梦了么?梦中也有肝肠寸断的别离,也有雨点一般痛入骨髓的捶楚,却知道所有的磨难过去,他终究会与花奴相聚,于是怎样的痛楚,也让人甘心忍受,比起醒后的绝望,总是多了一分恩慈与希望的。他下意识将身子缩了缩,想要帮着自己的神智沉入梦境中去,却听见那呼喊声反倒更加清晰起来,如同一束跳出山头的朝阳,用刺目的光芒将梦中烟水渐渐驱散消融。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晃动,飘渺又嘈杂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李成器朦胧挣开眼睛,昏暗中看到薛崇简神情焦灼的脸,比任何的梦境更近更真切。他借着微弱之光,看到自己是趴伏在一辆女子所乘的油壁车内,车窗车门皆备帐幔遮掩,薛崇简就跪在他的身边。他的神魂倏然震醒,终于相信这一切皆非他在昏迷中的幻境,身子奋力挣扎一下,似是想起身。薛崇简轻轻握住他的肩膀,用自己的额头与李成器滚烫的额头相抵。他几日来紧绷的身子骤然松懈,一口气吐出几乎要瘫下去,哽咽一刻,终于开口叫了声:“表哥。”
因为武灵兰的惊人之举,皇帝倒是开恩赦免了李成器,薛崇简执意不肯回家看伤,用母亲的车将李成器从回心院中接出。原本是存了千万句言词在口边,他的委屈、焦虑、不甘、内疚、畏惧,以及这一身伤痛,在李成器睁眼的一刻,都沉入了深渊中。为了这一刻的执手,任何的代价都值得,他甘愿承担起所有罪孽。
过了片刻,薛崇简听见李成器喉咙中发出暗哑的喘息,看见他干裂嘴唇剧烈地颤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起身旁的水瓶,斟了一盏温水凑到李成器唇边。那只是清水,但在李成器嗅来,竟如观音大士瓶中的杨枝玉露一般散发着清甜的气息,他挣扎着抬起头,就在薛崇简手中一口饮尽。
清水流淌进他灼痛得嗓子时,他的胸中爆发出一阵搜肠抖肺的咳嗽,薛崇简急忙替他摩挲背脊,久违的泪水终于从李成器的眼角渗了出来。他大口地喘息一阵,艰难开口道:“还……有么?”薛崇简心痛难忍,忙又斟了一盏喂李成器慢慢喝下,如是三次,李成器的身子才乏力地又沉下去。
李成器感到薛崇简的手仍是与自己的手相握,轻轻将手向外抽了下,低低叫道:“花奴。”薛崇简道:“我在的。”李成器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道:“我身上太脏。”薛崇简见他圆领澜衫上沾满了污泥与腐败稻草,知李成器最不堪忍受的便是这等污秽,帮他拆开衣带,忽见李成器的手动了动,明白了他的心意,将衣带上那块玉带钩卸下,放进他掌心,李成器的手慢慢握住,点了点头。
薛崇简费了些力气才将李成器一身肮脏外袍脱下,见他裤子上干涸血迹已成褐色,眼眶复又狠狠一酸,束手无策地怔了怔,只得掏出帕子,用水浸湿了,将李成器面上、颈上、手上皆揩拭一遍。李成器挣脱了三日来束缚他的一身肮脏枷锁,才长长地透出口气,车中望去一切皆有些模糊,虽然薛崇简就在身边,这咫尺之间的距离仍旧让他有些不堪忍受,只盼望那双手能拥住自己,轻声道:“花奴,你坐到这里来。”
薛崇简神色一呆,随即微微一笑,道:“好。”他将李成器的肩头稍稍抬起,咬着牙奋力挣起来,他落座的一刻,臀部便如又狠狠挨了一板,只痛得眼前一阵乱黑,一身冷汗倏然冒出,险些便要惊叫起来。李成器一来神智仍有些迷蒙,二来车中光线晦暝,李成器只觉薛崇简的身子剧烈一颤,轻轻“嗯?”得一声相询。
薛崇简不答,他只是努力压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将李成器的身子紧紧拥进自己怀中。他俯下身去,将脸贴在李成器的后颈上,他感到浑身伤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刷而来,每一次马车的颠簸中,他都担心自己会不会便痛得昏过去,却又是这等的安稳适意。薛崇简想,他愿意将身子变作了一粒澡豆,在怀中人的寸寸肌肤上化开,便是粉身碎骨了,只要这人能觉得清净喜乐。
李成器亦伸出手臂围住薛崇简的腰,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他想自己定是被这半年来的日夜厮守惯坏了,他们分别也不过三日,回心院的日影月阴每一分的移动,都比高热、杖伤、饥饿、干渴更加折磨他的心神。他将脸在薛崇简的的手臂上偎了偎,迟缓而钝重的心神里,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出入君怀袖,他一时也不愿去回想这句诗出自何处,上下句又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五字真是缠绵无限。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对时间空间都如此贪婪和无赖,想要做他夏日袖中的扇,冬日暖手的炉,想贴在他身上,一刻也不要分开。
此时,宣布散朝的钟声从大明宫传来,洪亮悠扬,雍容肃穆,隆重祥和,向天下臣民宣告,所处的是一个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物华天宝的世界。各位官员匆匆涌向宫门外,寻找自家的奴子、马匹、车辆,因为饥饿和焦急,你推我搡,纷纷攘攘,宫门监也制止不得,反倒给这龙楼凤阙添染了人间烟火的喧嚣。薛崇简的车也被夹在车水马龙中,好容易随着众官员出了御街,闹市中却又被来往行人、叫卖的小贩拥堵。拉车的青牛徒然矫健,也只能放慢了步子,三步一停,一唱三叹,在灼热的艳阳下呼呼喘气。
外间人声骡马声混杂一片,薛崇简和李成器却在这用帐幔遮挡的昏暗车厢里,暂偷得一刻风雨如晦的宁静。他们就是苦不足,就是愚痴不了,就是犯了贪嗔淫欲的罪业,现在这一身伤痛,这颠沛流离的行程,便是这罪业的惩罚。然而他们皆甘愿,只盼这路途能长一些,若此生都能这样相拥,哪怕所走之路通往三途地狱,哪怕身处可以腐筋骨烂皮肉的冥河中,亦觉得平安静好。
李旦今晨被母亲传进宫去,虽是心中万分牵挂儿子,也直等皇帝开口放他,才敢退了出去。他一出宫门,也顾不得抛头露面,打马向回疾奔,终于在隆庆坊[1]的街口赶上了薛崇简的车。牛车停在寿春郡王府门前,揭开帘子,李旦见儿子虚弱至此,先是心痛难忍,继而看到薛崇简面色苍白之极,下唇也尽是深深齿痕,一惊道:“花奴!”薛崇简冲他微微摇头,将李成器小心交给上车来的几个内侍,李成器的手犹和薛崇简相握,低低呓语道:“花奴。”薛崇简强凑出一个微笑,安慰他道:“我随后就到。”眼看着李成器被背进大门,他再也支撑不住,登时扑倒跪了下去,手臂撑着车厢底只是喘气。
李旦在宫中已听说了今晨他受杖之事,一时心惊,也顾不得随李成器进去,亲自登上车去,见薛崇简臀上血迹已经斑斑驳驳晕染到长袍外,背上衣衫也被数道鞭伤撕开,头上幞头被汗水浸透,那冷汗兀自顺着他耳根向下淌。李旦又怜又痛,扶住他低声道:“你伤成这样,怎不去看医官?”薛崇简摇摇头,问道:“阿婆怎么处置?”李旦叹息道:“至尊将方城县主许给了你,另为他选聘了元氏之女。”
元氏为原北朝皇族,入唐六十年来亦是极为显赫的世族门第,连薛崇简都有些诧异,皇帝竟然也会对李成器如此恩慈。他一场努力,不惜欺骗那纯稚少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欢喜,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那风雨如晦不过是他们一时的痴想,揭开车帘,明丽的日头洒下来,他们终还是要走进这些不想要的凡尘中去。薛崇简向李旦淡淡一笑,低声道:“舅舅,你叫个人扶我下去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1]隆庆坊就是兴庆坊的前身,在李隆基登基后,为了避讳,改“隆”为“兴”
第五十七章 比目鸳鸯真可羡(下)
李旦这一年来几乎日日与薛崇简相见,头一次听见这飞扬跳脱少年语意中如此疲惫,心中一酸,又唤了名内侍上来,与他亲自扶着薛崇简下了车。待他们进屋时,早就守候在府中的几名医官已在给李成器疗伤了。隔着珠帘,李成器床边影影绰绰挤满了人,端茶的、捧巾栉的、送药的、喂水的、切脉的、上药的大夫内侍婢女围了三四层,李成义李隆基几人尚满面关切在人圈儿外头转悠。
薛崇简苦笑一下,果然从车下上来,李成器身边竟然连一个留给他的缝隙都没有。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些人都撵出去,却不愿李隆基等人看到自己虚弱之态,艰难隐身到一道坐屏后,实在无力站着,就扶着一张隐几慢慢跪下,向李旦轻声道:“我在这里歇一歇。”李旦知他心意,叹了口气道:“你稍候一刻。”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独自进了内室。
薛崇简听见微弱的呻吟传来,只觉心中的怜惜痛楚中,还夹着说不清的焦躁寂寞,也不知是妒恨那些可以守在他身边的人,还是恼恨自己终究无勇气,将这些闲人都赶走。他知道李成器是不愿的,他也不愿,可尘世中毕竟有那么多的鸿沟,这近旁的珠帘,杳无踪迹的回心院,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如滔滔汉水冥冥沧海般不可逾越。
李旦进了内室,几个少年郡王和医官们纷纷拜倒,李成器额上挂着汗水,勉强抬头,低声问:“花奴呢?”李旦不答,接过阿萝手中的巾帕,向儿子们吩咐:“让凤奴静养片刻,这里有我和几位供奉即可,等他略好些,你们再来叙话吧你。”李成义等人答应一声,起身正要退出,李旦忽然伸臂一拦,道:“你们从暖阁后走。”李成义一怔,李隆基向珠帘外一望,双眉一蹙拉拉李成义的袖子,暗示他不必多问,带着一干下人鱼贯从后门出去了。
李旦这才匆匆到了帘外,扶着薛崇简进来,薛崇简走了几步,便双腿一软跪倒在李成器床边,室内明朗,李成器才看见薛崇简面色苍白得不似平常,惊道:“你……你怎么了?”薛崇简先去看李成器伤势,见他臀上青紫斑驳,几处破皮的地方已经起了炎疮溃烂,反是红肿得艳若桃花。他强颜笑道:“我抢了你的媳妇,阿婆打了我两下——没事,比你这轻多了。”
李成器昏沉的神智中再无法去细想这句话中波折,花奴的嬉笑神态他最熟悉不过,如他在推事院谈笑间寸磔来俊臣一般,便是泰山崩于侧,也只是轻描淡写快意恩仇。唯独现下薛崇简清明双眸中隐隐藏着的哀痛,让他惊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旦才知原来薛崇简还未告诉李成器来龙去脉,叹道:“宅家已经方城县主赐婚给花奴,我和你姑姑为你选了元氏之女为妃。你们婚期都不远,比不得少年时,不可再恣意妄为了。”
李成器许久才明白了父亲话中含义,他从回心院活着出来的缘由,刚才在车中是无力去问,现在细细揣测这几日中发生之事,顿时呼吸凝滞,心中一阵急痛,顶得那方咽下的几口药汁都反了上来,激起腹内翻江倒海般一阵绞痛。他忙用手捂住嘴,身子却禁不住抽搐起来,额上刚刚拭净的冷汗再度滑下。
李旦见儿子这般神情,心中忧虑更甚,忙目视那医官,那医官拿来一杯蜜水让李成器抿了一口,又按着李成器虎口处一个穴位,向李旦微微躬身道:“殿下这次几日未进食,胃气大损,需慢慢调养,十日内只可食梗米粥。”他沉吟一下道:“若身上乏力,可略用些鱼肉,勿进辛辣。”
薛崇简恨恨道:“那个面首……”李旦忙在薛崇简肩头一按,禁止他说下去,道:“你伤得也不轻,快上床去让供奉看看。”几个医官忙将李成器用一床薄衾盖了,将薛崇简也扶上床去,脱去他外袍后,便露出臀上背上血迹,那医官皱了皱眉,叫学生再去打一盆温水来,将薛崇简上衣揭至肩头。
此时正是夏日午后阳光最浓丽之时,室内未拉帘帷,为了医官们看伤方便,连屏风都移开了,温暖日光穿过棉纸窗直照在床上,少年人晶莹白皙的脊背上还挂着汗珠,肌肤被湿润水汽一蒸,几乎便要让人错认做暖玉生烟。只是几道绯红的鞭伤交错横亘,数块拳头大的淤紫血斑已微微肿起,被未受伤处的肌肤一衬,越发看去有些惊心动魄。
李成器再想不到,薛崇简除了受杖之外,还挨了鞭打,颤声:“这怎么回事?”薛崇简笑道:“我是被武大郎平地拿赃,捉回宫去的,人家自要替妹子出气了。”李旦才知为何一桩风月闲事,忽然一个早晨就闹得满长安皆知了,想来他竟是安排得如此周密,不与梁王府留半分余地,一时语塞,只得又叹了口气。那医官皱皱眉,轻按一处血斑问:“还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暗暗咬了咬牙,道:“还好。”那医官道:“万幸未伤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