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与太平慌忙上前扶持,众人一起用力,才将虚脱的太子李显半扶半抬的弄进屋去,太平亲自为李显擦去额上满头汗水,李旦捧上一盏茶,李显就在他手中饮了一口。韦氏急得五内欲焚,顿足道:“你倒是快说啊?重润和仙蕙在哪里!”李显无神的双目盯着妻子,如同痴呆一般重复道:“重润和仙蕙……”他似是终于想起这两个名字的涵义,哽咽道:“我把他们带回来了……”
众人方松了口气,继而又觉得李显脸上全无喜兆,韦氏不及想太多,惊喜道:“回来了?在哪里?仙蕙的身子无恙么?”李显慢慢低下头,他将身子蜷起来,抱着膝头道:“我把他们关在冷宫……”他忽然一把抱住近旁李旦的手臂,放声大哭道:“旭轮,旭轮,阿母把他们交给我,阿母说她教训不了孙子孙女,让我审讯他们,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太平微微退了一步,依在薛崇简身上,她望着嚎啕大哭的三哥与呆若木鸡的四哥,一股带着激愤的悲意,慢慢从她美丽的面容上显出。
安乐却还急着追问:“爹爹你哭什么?大哥和姐姐回来不好吗?你来审问,也总好过让他们受二张的折磨!”李显忽然一脚蹬翻榻上的几案,他也不知是急痛攻心还是气急败坏,哭骂道:“好!好什么好!我怎么审讯!他们不招便是我徇私欺君,他们若是招认了,你让我拿着诽谤陛下的供词,去跟陛下复命么!”
韦氏这才醒悟过来,皇帝这一番安排的可怕,忙道:“自然不能审!那,那怎么办……用家法,杖责他们一顿?”她含着泪颤声道:“……可是仙蕙的身子……”李显的哭声骤然停了一刻,他复又抬起头望着太平,太平的眼中也噙泪光,却是极缓极缓地向李显摇了摇头。李显用手蒙住脸,低声道:“不要用杖……赐白绫吧……【1】”
听到这句话,堂中霎时静了一刻,先叫起来的是安乐郡主,她哭喊道:“爹爹你疯了么!你要杀大哥和姐姐,你要杀自己的儿女!”韦氏也骤然厉声哭叫:“不,不行!我就重润一个儿子!”她一把扯住李旦的袖子哭道:“旭轮!陛下最疼你和太平,你们去求情,求她饶重润与仙蕙一命!他们年少无知,打他们一顿吧……或者,或者贬他们出京,我陪他们出京……”
薛崇简想起李重润初回京时,一味腼腆胆怯地跟随在自己身后,如今竟然因为几句话,就要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赐死。他胸口一阵热血翻涌上来,大声道:“我去!”李成器已强忍半日,跟着道:“我也去!”却被李隆基一把揪住,太平已厉声喝道:“谁也不许去!”李隆基闪身拦在门边,一手捉住李成器手臂,一手抵住薛崇简的肩膀,急道:“大哥,花奴!这是二张设下的陷阱,故意让陛下试探三伯,你们去求情,非但救不了重润仙蕙,还会连累三伯一家!”
安乐跳起来哭道:“什么一家!若是大哥姐姐死了,我们还哪有一家!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在房州,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回来!现在出事了,你们便让我的哥哥姐姐去当替死鬼!”
韦氏忽然狠狠地将头上的花冠钗钿扯下,又将身上的帛帔扯掉,她一边哭号一边向外冲去,喊道:“我不当这太子妃了,我要带重润和仙蕙回房州,我的重润,我的重润才十九岁!我要回房州,我要回房州去……”她头上的义髻脱落了,露出其下早早显出的稀疏白发,一根簪子摇摇欲坠揪着一缕乱发。太平震惊地稍稍一颤,韦氏只年长她三岁,十四年的贬斥,将这昔日的深闺佳丽,折磨成了一个早衰的村妇。
一直缩在榻上的李显忽然跳下来,扑上去将韦氏抱住的,将她按在榻上,死死按住她的嘴,韦氏一口咬住李显的手指,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淌下,李显疼得发抖,却是不曾松手。
这一室的公主亲王,帝室贵胄,此刻唯有看着鬓发纷乱的太子妃,和涕泪纵横的太子,相拥着在榻上无声地翻滚、厮打、噬咬,狰狞却又绝望,如同地狱中被剪去了舌头、割断了喉咙的恶鬼。凡人得遇冤屈别离无法逆转时,还有一声哭喊可以发泄,李旦与太平皆知道,他们是不能喊这一声的,他们离御座太近,一呼一吸皆能被皇帝听到,皆可能成为祸延家室的罪责。兄嫂的悲痛他们都懂得,便和当初他们失去至爱时,一模一样。
邵王李重润与驸马都尉武延基被赐死于囚室,唯有李仙蕙咬破手指,在白绫上写下血书,请求父亲将自己的死期延缓一日,让她生下腹中胎儿。太平公主通过上官婉儿向皇帝求情,大约皇帝还念着武承嗣曾是自己最宠爱的侄儿,现在武延基已死,武延秀又滞留突厥生死未卜,李仙蕙腹中的孩子可能便是武承嗣唯一的后人,终于开恩允许对李仙蕙的行刑延缓一日。
李显不敢请太医,还是太平从外间带来了稳婆与大夫,那一夜李旦等人不曾出宫,他们站在囚室外,听着里边李仙蕙嘶哑的惨叫声,听着韦氏绝望地鼓励女儿用力。夜色渐渐稀薄时,仙蕙痛苦的叫声低了下去,韦氏绝望的哭号骤然又响起,太平擦去面上泪水,低声对李旦道:“四哥,替仙蕙诵经超度吧。”
李旦闭上双目,跪下身去,双手合十低声诵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经文中唱诵的是佛陀的智慧光明与无上力量,佛祖告诉世人,只要有赤诚之心,便可得无限自由无限清静。佛家也说,诵此咒者,阿弥陀佛常住其顶,现世安稳。这一卷往生咒,数年来他日日念诵,为何眼中所见的,还是日复一日的生离死别。
太平缓步走进囚室,鲜血从少女的身下铺的稻草中渗出,一直蜿蜒到门边,仙蕙已经气若游丝,她受这一夜苦难,却终是未能救得腹中的孩子。太平踏着鲜血来到李仙蕙身边,从哭号的昏晕的韦氏手中接过少女的尸体,轻轻握起她的手,为她拂去被泪水汗水帖服在面上的头发。
太平忽然将嘴唇贴在仙蕙的耳旁,喃喃道:“姑妈为你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1】李重润死于长安元年(701)九月初三,李仙蕙死于九月初四,他们是死在洛阳的,包括李武的通婚也是在洛阳,我为了情节的紧凑,推迟了两年。新旧唐书都说李重润是被杖杀的,这个我实在下不去手,好在司马砸缸心慈手软些,资治通鉴说“太后春秋高,政事多委张易之兄弟;邵王重润与其妹永泰郡主、主婿魏王武延基窃议其事。易之诉于太后,九月,壬申,太后皆逼令自杀。延基,承嗣之子也。”郁郁乎文哉,吾从光。
李仙蕙的碑文中有“珠胎毁月”一句,因而有人说她死于难产,而非祖母的杀害。但她死在丈夫兄长死后的第二天,不是被逼死也是被吓死的,没差。
大过年的,很不想写这段,但是又觉得没有这段,就没有将来的韦后和安乐公主。对不住大家了。
第六十一章 自谓骄奢凌五公(中)
张易之张昌宗处死了太子一子一女,这对笼中鸟儿终于被皇帝的恩宠遮蔽了心智,以为自己具备了抗衡李武两家的权势。李重润与武延基死后,二张又买通了凤阁舍人张说,向皇帝诬指魏元忠与司礼丞高戬私议“陛下老矣,不若挟太子为久长。”举朝皆知司礼丞高戬是太平公主宠爱的面首,而魏元忠因为斥责过张昌宗的弟弟张昌仪,最为二张忌惮。
二张意图一箭双雕的举动终于点燃了朝臣的怒火。皇帝召集了太子、相王与诸大臣廷审,张说上殿的途中,被凤阁舍人宋璟堵住去路,喝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殿中侍御史济源张廷珪也皆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左史刘知几道:“无污青史,为子孙累!”张说被同僚们一番威吓,毕竟不敢为了官位做名教罪人,在面对皇帝时忽然倒戈,恼怒之极的皇帝斥责张说为反复小人,却也只能将魏元忠贬为端州高要尉了事。
几个回合交手下来,二张虽占上风,却也看清楚了太子相王与太平公主在朝臣中的声望,他们数年经营皆在洛阳,在长安无多少可以援手之人,于是复又怂恿皇帝返驾神都。长安三年冬,许是皇帝也察觉出了自己龙体日坏,终于下诏返回神都洛阳,昔日的高宗在临去前还念念不忘“天地神祇若延吾一两月之命,得还长安,死亦无恨”。而对如今的皇帝来说,她的光辉与生命皆留于洛阳,她不愿死于李唐的土地上。
返回神都的皇帝养病于洛阳宫集仙殿,连朔望的大朝也难以亲自主持,所有政务尽畀予二张,上官婉儿偶有进谏,被皇帝以忤旨之罪下狱,命黥其面。面对上官婉儿的哀婉哭泣,即便是行刑之人也动了恻隐,他冒着性命危险,依照婉儿的请求,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刺下了一朵梅花。
薛崇简因为母亲受二张猜疑的缘故,索性连羽林军也不去了,只是日日与一帮勋贵子弟饮酒游猎为乐。今日他和李成器只带了五六名侍从,经过一天的射猎,一辆马拉的平板车上已堆满了猎得的死兽。这些满载而归的少年们,面上却并无往日的轻薄放浪,一张张脸上都显出肃穆来。
在他们的面前,一只猞猁以警觉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踏着满地青草落叶,它不住地嗅嗅地上,又延颈向丛林中眺望。薛崇简和李成器并不催促,只是勒着马缰,慢慢跟随着虎头行走。不断有散游的梅花鹿、狐狸、野兔、彩雉,狍子从身旁快速地奔过,非但薛崇简与李成器不曾举起弓箭来射猎,连虎头也极为反常地不屑一顾。
忽然虎头停住了脚步,侧着耳朵倾听,薛崇简和李成器也忙收住缰绳,向后打了个手势,示意侍从们不可出声。虎头向着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嗷嗷叫了两声,几人只觉眼前黄影一闪,一只大山猫从树上跃下,狠狠地向他们龇出锋锐的门牙来,马匹被这凶恶的野兽惊着,不安地喷出气来,连退几步。薛崇简却露出笑容,唤了一声:“虎头!”小虎头闻声回过头来与他相望,那只大猞猁却是一动不动凝视着薛崇简,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眸子不时变成秋水一般幽深的蓝色。
薛崇简跳下马来,李成器担心道:“小心。”薛崇简笑道:“不妨,它认得我的。”他笑着从腰间私囊里摸出一块肉铺,缓缓伸出手去,又叫:“虎头。”他静等了一会儿,那只大猞猁向后微蹲,骤然如利箭离弦一般腾空而起,合身向薛崇简扑去。身后的侍从惊呼一声,匆忙举起玉靶弓来,还未来得及搭箭上弦,却看见那山猫人立起来,两只爪子搭在薛崇简肩头,鼻子在薛崇简脸颊上来来回回嗅个不住。几个侍从连同李成器,才长松一口气相视一笑,举弓之人也放下了手。
薛崇简笑着搂住大山猫的颈子,将那块肉脯捧到山猫的口边,山猫伸出舌头将肉脯舔入口中,继而发出如同撒娇一般的呼噜声,用毛茸茸的鼻子蹭着薛崇简的脸与脖子。小虎头到此时也欢快地嗷嗷叫了两声,扑上去和他们挤做一团,不时用身子蹭蹭薛崇简,又蹭蹭大山猫。
李成器望着他们欢会的场景,竟不自禁地眼眶一热,他想起许多年前,那只迎面向自己扑来的山猫,想起幼小的花奴抚着那山猫低声道:“现在它长大了。”想起他第一次得以游览神都城的景观,花奴马上驼着的那只耀武扬威的山猫。想起高高的瑶光塔上,花奴对自己和这一只山猫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到长安去。
那时候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回到梦中的长安,以为长大了就可以摆脱空间的阻隔,与亲人团聚,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实现所有的誓言。他抬起头来,秋日煦暖的阳光如碎了的水晶一般,从密林间摇曳着洒落。现在的年号仍然是长安,他们却已经不在长安了。其实长安也只是他对家园的一个幻想,若是心中始终怀着恐惧,长安也和这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并没有差别。
目送着两只山猫渐渐行进密林中,李成器低声问道:“花奴,若是我们此时不再向前走,是不是今日之事,便算作罢?”薛崇简略带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沉吟一下道:“表哥,你知道我,最是个没耐性的。出了重润和仙蕙的事,我不能再让他们带走我的亲人。”李成器叹了口气道:“我总是记着爹爹的话,不敢为天下先。”薛崇简道:“若上次被赐死的是我,你也是这话么?”李成器忽然作色嗔道:“你胡白什么!”薛崇简却是一摇马鞭笑起来,道:“所以啊,我也一样。”
他们狩猎归来已是入夜时分,远远望着溪水对岸,星星点点的火把如银河繁星一般,依山蜿蜒半里有余。黑暗中传来薛崇胤的声音:“是花奴么?”薛崇简遥遥答一声:“是我和寿春郡王!”几只火把如照亮了一队人马,继而是马蹄踏碎溪水的声音,薛崇胤策马迎过来,他先略带忐忑地望了平板车上一眼,赫然望见一堆猎物中,捆着一只大麻袋。薛崇简微笑道:“我猎了奇珍献给阿母。”薛崇胤又警觉地向周围眺望了一阵,才换上笑容道:“快走吧,四舅舅和几位表弟都已到阿母行营中了。”
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并不经常出猎,只是此番回到神都,他们处境艰难,不敢插手朝政,镇日里无事可做,便被儿子们邀请一同出城围猎。薛崇简和李成器联袂进入太平公主的营帐,先听到一阵哄笑声,却是李隆业拉着太平公主八岁的儿子武崇敏跳胡旋。太平公主和李旦坐在上首,任由孩子们笑闹,帐中架起的火堆上,一只整鹿被烤得流油,充溢着浓浓的肉香。
李旦正在用一把精致小刀,为自己和太平公主分肉,抬起头见到二人进来,微笑道:“你们回来的太晚,我们都等不得了。”薛崇简笑着驱前跪下,道:“我们是为了给舅舅阿母猎宝才来迟的,舅舅赏我一口。”李旦笑着夹起一块肉送入他口中,问:“猎了什么宝?”
这时薛崇胤已指挥着两个侍从,将那只麻袋抬进来,太平握着琥珀酒盅的手微微一颤,李旦诧异道:“这是什么?怎么还要装起来?”太平缓缓将酒盅放下,笑对帐中的内侍婢女道:“人既凑齐,让儿郎们自己烤着吃才有趣,你们下去吧。”内侍与婢女鱼贯退出,薛崇胤又笑着道:“我出去为阿母舅舅警戒。”李旦这时也看出气氛有些异样,诧异地问:“怎么回事?”
太平冲薛崇简点点头,薛崇简才蹲身解开麻袋上的绳索,扒开袋口,露出个皓首白须的人来,李旦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惊道:“张大人。”麻袋中的老人深深呼吸了几口,才扶着薛崇简艰难站起来,跨出麻袋,向李旦太平下拜道:“臣张柬之拜见殿下公主千岁。” 太平笑着迎上来搀扶道:“让大人以八十高龄受此磨难,是我之过。花奴,代我向大人叩头谢罪。”薛崇简忙要叩头,张柬之已拉住他笑道:“公主有此胆略,乃天佑大唐,焉敢受拜?”
李隆基沉着脸低声问李成器道:“大哥,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太平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李旦道:“四哥,你莫怪凤奴,我原是只叫花奴一人去办的,现今宫中府中,皆有二张的耳目,我们难以与张大人相见,我也是逼于无奈,才诳了你们到这荒郊野地。”
李旦缓步走上前,低声道:“我昔日不能为之事,今日依然不能为。”太平凝视他道:“时过境迁,岂可同日而语?昔日你若随得他们去,就是引狼入室震荡天下,动摇的是太宗皇帝一手创立的大唐基业!四哥不忍黎民卷入战乱,是仁者之心。今日之事只限宫闱之内,作乱的不过是两个面首,只需两三位德高望重的宰相,一二名羽林将军,五百羽林健儿,便足以铲除妖孽!”李旦摇头道:“母亲春秋日高,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张柬之迈上一步道:“殿下,若陛下下旨,将皇位禅让于二张,您尊是不尊?”李旦面上掠过一丝震惊,他垂首沉吟片刻,终于叹气道:“只是你们不可以清君侧为名,伤及陛下。”太平一字一顿道:“四哥,你我是一母同胞。”李旦缓缓点头。
太平这才灿然一笑,拉起李旦的手向张柬之道:“张大人,我与相王唤了自家儿郎们前来,便是要将身家性命皆交托于大人。请大人不吝赐教,拯救李氏宗庙于危急存亡。” 她与李旦拜倒,薛崇简兄弟三人,与李成器兄弟五人,连忙也拜倒在地。
张柬之跪下还拜,从容道:“臣为大帝拔擢,又为狄公举荐,秉其遗志,无一日敢忘大帝之德。今奸邪乱政,义士切齿,愿为大帝之子抛妻弃子者,非臣一人!”太平和李旦这才扶起张柬之,李旦坐了首座,太平和张柬之便坐在他两旁。太平笑道:“张大人方才说的义士,想必是已与大人商讨过了?”
张柬之拈着雪白的胡须一笑道:“臣若非已有些把握,也不敢请殿下与公主冒此奇险。臣入相之后,曾向陛下举荐一人,殿下与公主可还记得吗?”太平微一思索,应声道:“右羽林将军杨元琰?”张柬之点头道:“正是。”李旦蹙眉道:“难道张大人调他入京前,便已与他联络过了?”
张柬之道:“不敢隐瞒殿下。臣与杨元琰相识于二十年前,当日大帝晏驾不久,臣接任杨元琰为荆州刺史。我二人分别之日,曾于江上泛舟,言及诸位殿下为太后幽禁,杨元琰目眦尽裂愤恨不已,于是我二人挥涕盟誓,相约他日若得志,当彼此相助,同图匡复。不久前臣入相后,即举荐杨元琰为右羽林将军,问他可知此中之意,他答曰,未尝一日忘却江上之誓。”
太平公主笑道:“大人深谋远略,令我感动,若得羽林相助,此事必成。”张柬之微笑道:“公主与殿下试思,举事之时,宫中哪一处所在最为要紧?”李成义心急之下,最受不得人卖关子,抢着道:“自然是陛下寝宫!”张柬之却摇了摇头,薛崇简蓦然想起当日太宗皇帝玄武门的传说,抬起头,却正迎上李隆基炯炯的目光,两人同时脱口道:“是北门!”
太平公主轻轻弹着指甲,沉吟道:“李多祚……他掌握禁军北门宿卫,有二十多年了吧?”张柬之点头道:“此人本是靺鞨酋长,为大帝所招降,任命为羽林将军。胡人心地憨实,必念大帝之恩德,若是相王殿下能亲自出面,游说得他为我们所用,便不惧二张掌握禁苑。”李旦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张柬之道:“还有一事,我们毕竟都是外臣,从外攻入,要防止他们以陛下为质,挟天子以令朝臣。最好能有人为内应,选一二张不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太平公主笑道:“上官婉儿那里,我可以联络,只是还有一人,我要向大人举荐。”张柬之道:“是谁?”太平公主道:“梁王,武三思。”李隆基嘴唇微微一动,却是望了薛崇简一眼,不曾说话。
太平一笑道:“鸦奴,咱们才是自家人,你不必在我面前有所遮掩。我提起武三思,并不为他是我的亲家翁,也不为武攸暨。张氏兄弟不过二竖子,我们联络举朝大臣,可一举诛杀。武氏宗族繁茂,现今在朝为官者不可胜数,远非二张可比,若要杀武三思,你有几分胜算?”李隆基低声道:“侄儿只怕会养虎为患。”张柬之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公主言之有理,今日所急只在张氏。若武三思肯为我等所用,自然最好不过。”
李隆基道:“侄儿斗胆,也有一人举荐,便是曾为相王府长史的姚元之。”太平公主目视李旦,李旦凝思一刻道:“此人可信。”张柬之素知李旦慎重,他既说可信,必是对姚崇的为人知之甚深,便点头道:“姚崇现任灵武道大总管,臣尽快调此人入都。”
那夜众人商议到快五更时,才由薛崇简兄弟送走了张柬之,帐中只剩下太平与李旦,李旦似是怕冷地抱着一杯热酒,却又不饮,心力交瘁地望着那一簇快要熄灭的炭火。太平靠近李旦,想要将他的手拉过来,稍一用力,却未拉动,她侧过脸去,望着兄长憔悴的面容,低声道:“四哥,你很怕么?”李旦涩然一笑道:“自然怕。这些年来,我被幽禁在东宫,每一个被阿母派来的内侍,都可能携带着鸩酒白绫,我不怕他们,却怕见到阿母。我……我长了四十多岁,我还从未违拗过她。”太平低声道:“我懂的,我都懂,自从三郎走后,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害怕。可是我知道,为了我的儿子,为了你和三哥,我还是要笑着去见她。”
太平轻轻将头依靠在李旦的肩头,李旦出了一会儿神,听见匀细的呼吸,侧首望去,却是太平靠着他睡着了,火光将她的脸颊映得如同少女般娇红。李旦望着妹妹的脸,离开了皇城中钟鼓之声,他想起了那山水迢递的长安,文静的大哥,傲岸的二哥,病弱的父亲,俊美的表弟薛绍,自己无知无识的青春年少。许许多多他刻意忘掉的人和事,他终于在这寂静荒凉的野外,又都回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