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几支火把闪耀,太平公主骑着马带着一队侍从奔驰而来,薛崇简忙跑上前去叫道:“阿母!”太平老远看见兄长与儿子,她跳下来马来一把抱住薛崇简,哽咽道:“你吓死阿母了!”却听薛崇简“哎呦”一声,惊道:“怎么!”薛崇简一笑道:“无妨,受了点小伤。”
这时忽听宫院内传来呐喊:“凌烟阁太平!”李隆基大喜道:“他们得手了!”他向李旦一躬身道:“儿子这就去接应两位将军。”李旦点头道:“一切小心,不要伤害皇帝。”李隆基一愣,道:“爹爹?”李旦神情肃然道:“作乱的只是逆韦,重茂毕竟是你三伯的亲子,是当今名正言顺的皇帝,我们都不能担这个罪名。三郎,爹爹命你保全他,不是惺惺作态,也不是同你商量。”李隆基面上微微变色,躬身道:“儿子不敢莽撞。”他和崔日用、刘幽求、钟绍京等翻身上马,正要策马奔出,他忽又想到一事,回头道:“大哥要同去么?”李成器道:“我留在此处照顾爹爹和花奴。”李隆基一笑道:“也好。大哥刚脱险,便在庑房内歇息一阵。”
李隆基留下二百将士护卫玄武门,这才带着一支兵马冲进内廷。李旦等人进入庑房,那大夫为薛崇简检查伤处,见右臂被刺出一道寸许宽的伤口,鲜血已将他衣袖浸透,万幸并未伤着筋骨。他为薛崇简清洗净伤口,身边带的金疮药原甚充足,敷上后用白布紧紧包扎好。太平听他说只要安心养数日便可痊愈,虽然久悬之心至此方落下,却仍是抱着儿子淌下泪来。
李隆基在宫苑内奔驰杀戮,却仍不忘时时派人回来给父亲姑母禀告消息,一时得知韦氏逃入太极殿飞骑营,被将士诛杀,一时又得知安乐公主逃至右延明门被追兵斩首。李旦站在窗前,想想着宫中情景,心中不知为何,竟全无一丝喜悦,这都是他的亲人。显的尸身还在太极殿里静静地躺着,他悲哀的魂魄却只能盘旋于混乱的宫殿上方,看着自己最爱的妻女,在自己的灵柩前被自己的弟妹、侄儿杀害。他想起二哥李贤的那首黄台瓜辞,他们这一条藤蔓上的瓜果,终于也一颗接着一颗败落了。
四鼓时分李隆基大胜归来,刘幽求也去而复返,回禀道:“臣带人进入上官昭容宫内,昭容带宫女秉烛而迎,拿出她草拟的遗旨草稿,声称是她力主请相王辅政。她还说,是她将薛小郎君带出府去,她的是非功罪,唯有公主明白。臣不敢擅自决断,只得回来请公主与……”他正要说“临淄王”忽见李隆基蹙眉望他一眼,立时醒悟,顿一顿道:“……相王裁决。”
薛崇简本以为母亲三言两语便可说清,也并未多言,孰料太平公主一笑道:“上官婉儿是何等样人,你还不清楚?当日太子重俊杀人宫中,又为的是什么?”薛崇简惊道:“阿母!”太平骤然柳眉微挑,斥他道:“要你多言!”
一时屋内众人皆默然,太平只与李旦默默相对不语,薛崇简被母亲的神情惊住,也不敢再说话。隔了许久,李旦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鸦奴,此事交给你姑母处置可好?”李隆基欠身道:“自然如此。”太平向李旦微微一笑道:“四哥,既然她攀出我来,我便带花奴去见她,必让她心服口服。”李成器诧异道:“姑母,花奴身上有伤。”太平道:“他同我坐担子去。”薛崇简见母亲神情甚是坚决,心中暗暗纳罕,站起身向李成器道:“我去去就回来。”
李隆基命人寻来一副肩舆,太平与薛崇简共坐了,从玄武门进入大内,前往上官婉儿居住的宫苑。夏日天亮得早,刚过五更时分,东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色。借着微光,能看到宫苑中四处有兵士拖着尸体、或者架着伤者而行,地上的血迹还来不及洗去,时不时仍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惨呼。太平并未注意这些,太极宫的飞檐重阁缭绕在湿润的晨雾中,恍若云梦泽中的仙馆。她深深嗅了一口清晨寒凉的气息,望着东方那颗孤冷的明星,心中辨不清悲喜。她终于能在这宫室中真正抬头望一次苍穹,那些好的年华,好的人,却都回不来了。
隔了一刻,她见薛崇简靠着肩舆垂目不语,心疼地轻轻搂他一搂道:“倦了?这几日都不曾歇息吧?臂上可痛得厉害?”薛崇简摇摇头,闷声道:“阿母,我不明白。”太平一笑道:“你是觉得阿母贪功,才要置上官婉儿于死地么?”薛崇简道:“儿子记得阿母说过,上官阿姨是您唯一的朋友。”
太平轻轻一笑,她的笑容中颇多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何事觉得可笑,她低声道:“花奴,阿母一生有四个兄长,有你爹爹,他们都对我甚好。但普天下的女子中,肯听我说话,也愿意对我说话的,只有婉儿一个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懂我。我在出嫁前,一月中倒有二十日是与她同榻而眠。我十四岁那年,为了避开突厥的和亲,你阿翁让我去寺中出了一次家,婉儿来陪我,我们偷着吃肉,给佛祖观音涂胭脂。晚间我们躺在床上听钟,有一次婉儿说,她一辈子都不嫁人,就陪着我。”
她说到此处的语气柔和,嘴角也抿起一抹略带甜意的微笑,似在回味少年时的趣事。薛崇简道:“儿子更不明白了。”太平过了一刻,叹了口气接着道:“很多人事会变,物事人非,并不一定是那个人死了。”她说到此处,肩舆堪堪停在了上官婉儿的宫苑门口。
与别处的惊慌混乱不同,此处却是一片宁静,几名宫女所提的浆纱灯,在暗灰的晨曦中散着朦胧的光晕。太平与薛崇简进去,堂上灯烛仍未熄灭,数支红烛燃了一夜,堆积了厚厚的如玛瑙山一般蜡泪,残余的灯火在穿堂而过的晨风中摇曳欲灭。上官婉儿坐于堂上,她身着宫装,头上的高髻也梳得一丝不乱,许是坐的久了,她跪坐中柔软的腰肢微微倾侧,望着桌上一只煎茶的小铜炉出神,盈盈的火苗在她碧波一般的眸子里跳动。其时她已年过四十,且一直身形消瘦,全无时下美人的丰腴,不知为何,薛崇简仍是觉得她极美,且这美丽自他记事起就未曾改变过。无论天下是什么姓氏,上官婉儿都是这宫中最奇异的一抹风景。
听到脚步声上官婉儿回过头来,发髻间的步摇上所坠的长长玉珠便在她颊边轻轻摇动,恰如一点泪痕般清亮。她见到太平,神情并无一丝惊异,站起身缓步向太平走来,樱唇微带着笑意开启:“恭喜你,我煎了茶等你。”太平拉起她的手,亦报以微笑,道:“多谢。”
一对三十年的红粉挚友共度灾难后执手言欢,不知为何,薛崇简在一旁看着,却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太平笑道:“可是你告诉刘幽求的事,我不曾承认。”上官婉儿面上的微笑还未来得及收去,只是她的眼中出现了一抹少见的惶惑,这目光让天平想起那个从掖庭出来的少女,她的心中狠狠一疼,面上神情却转为了肃杀,她将嘴唇凑近上官婉儿的耳朵,轻声道:“婉儿,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上官婉儿面上的微笑渐渐冷下来,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太平亦稍稍向后退了半步,冷笑着向薛崇简道:“花奴,就是这个人,这也是杀你爹爹的一个凶手。”薛崇简几乎怀疑自己听错,惊道:“你说什么!”太平公主望着上官婉儿,冷冷道:“你恨三郎疏远你,于是对阿母献计李武联姻,要我改嫁,三郎就必须死,你用一句话就杀了他。”
薛崇简一时胸中气血逆行,惊喝道:“上官婉儿!我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上官婉儿一生经历无数风浪,到了此刻,竟然也未曾觉得如何恐惧,她脑中朦胧想起上阳宫中武后最后的那个微笑,原来自己从未逃脱她的手心。她微微一笑道:“是则天皇后告诉你的吧?难为你忍了这么久。”太平笑道:“你是三哥深爱之人,又依附于阿韦武三思,我如何敢动你。”上官婉儿轻点螓首叹息:“我一直不解,李重俊入宫为何指名要杀我,我终是不忍想到你。”太平道:“那时候我并未想杀你。”上官婉儿轻轻嗤笑道:“那是你知道他不是我对手。”太平道:“我知道你素来低眉顺目,却不是自取其辱之人,我赐你全尸。”说罢,她还抬手抚摸了一下上官婉儿眉间的梅花烙印。
上官婉儿从太平手中抽出手来,她缓缓退了一步,幽幽笑道:“你终归是对我好的,作为酬谢,我再送你几句话。相王登基已成定局,相王数子中,临淄王李隆基胸怀大志行事果决,他不会甘心做一个闲散亲王的,你亦不会甘心夺回的权柄被他人占据,以你们的性情,姑侄之间必不能相容。虽然临淄王年少,但你是女人,和我,和阿韦都无区别,在天下人的眼中,你已经输了。你可以把这看做好友的忠告……”她的樱唇中飘出一句恍若梦寐的低语:“……或是诅咒。”
她说毕缓缓转身向后堂走去,她到此刻心中想起的,竟不是亲人,不是她曾倾注了真情的薛绍,不是与她肌肤相亲的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崔湜、李显,都不是。她唯一想起的景象,是那日阳春,李显在昆明池边结彩楼,她独坐于楼上评判官员们的应制诗,朝中数百名官员齐聚楼下仰首,希冀着上官婉儿赐下的荣誉。一篇篇诗作,她看过随抛下,几百张诗笺散做一片浩浩荡荡的繁华香雪海。融融花香、诗笺上所熏得龙脑香、翰墨特有的清香混在一起,在空中氤氲开来,那气味真是好闻。[2]
太平在上官婉儿转身后还偏首沉吟片刻,继而她也决然地转过身去,向外堂走去。薛崇简怔在当地,照理说他该恨上官婉儿的,可是他心中却寻找不到一丝恨意,脑中眼前,也如眼前这园中景色一般,尽皆缭绕在飘渺云雾之中。此时炉中的茶汤开了,乳花珠玑磊落,宛若无数雪白珍珠的珍珠此起彼伏,却又一个个破碎。薛崇简想起那个午后,亦是这样一瓯茶,母亲抚着上官婉儿素净的脸道:“婉儿,我此生只有你一个朋友。”上官婉儿道:“至多不过一死,有你这句话,便是哄我,我也认了。”那日的风光无限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1]鲍照的《拟客从远方来》,南朝诗人里我最爱鲍照,对一时盛名的各种谢倒稀松平常。俊逸鲍参军,鲍照的诗文里,既有一个不得其时的落寞文人的激愤,又有对情感生死以之的孤勇,我喜欢他,大约也因为我自己是只愤青的缘故罢。
[2]那次彩楼评诗,冠军是宋之问,亚军是沈佺期,这俩人诗都不错,可惜人品都不太好,他们的悲剧在于武周后期和中宗朝人品好的基本都完蛋了。
第六十九章 佳气红尘暗天起(上)
太平和薛崇简返回玄武门时,东方已薄露晨曦,晨风中犹然带着烟火的热气,众人却又都觉得这气息竟也温暖无比,李唐王朝自高宗年间大权旁落,经过五十年的厮杀争夺,社稷神器终于又回到了李氏的儿孙手中。李旦与太平对视一眼,眼中的感慨各不相同,太平看出兄长神情中的悲意,走过去牵住他的手柔声道:“一时四哥还需上城楼昭告天下安抚臣民,先用点饮食垫垫,此后可有得辛苦。”李旦自是明白太平语中含义,微微苦笑而已。
李成器扶着薛崇简上了肩舆,自己也上了马道:“花奴的伤还需好生料理下,我陪他回去。”太平蓦然间想起上官婉儿那几句话,望了一眼李隆基道:“今日大事太多,一时还要早朝,你该陪着你爹爹。”薛崇简忙道:“我要表哥陪我。”李成器道:“有姑姑和三郎在,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太平还要说话,李旦点头道:“凤奴方才也受了惊吓,便让他回去歇息一阵好了。”太平柳眉微蹙,却不便再说什么。
到了太平公主府中,太医随后即到,这供奉本是今夜在宫内值守,半夜听得杀声震天,他慌忙躲入柜中。待羽林把他从柜中搜处,还道人家要取他性命,吓得痛哭流涕,待那人说明,才知道是让他去给太平公主的郎君疗伤的。他直到了太平公主府,神情仍有些恍惚,怎么睡了一觉,这天下就易主了。
那供奉将薛崇简的伤处重又审视了一番,也宽慰他和李成器:“不妨事。”一边写方子一边交待道:“七日内不可见水,不可食辛辣鱼虾等燥热易发之物,不可有房事……”说到此处,薛崇简忽然望向李成器抿嘴一笑,李成器被他略带轻佻的含笑目光一扫,登时明白他戏谑之意,面上腾得浮起一层红晕,忙低下头去看那药方,幸而那供奉也并未看到。
那供奉写罢药方,又向李成器笑道:“宋王殿下可要下官为您切脉么?”李成器懵懂了一瞬,才明白这是自己的新封号,忙道:“多谢供奉,我并未受伤。”那供奉颇带讨好之意笑道:“殿下是将来储贰,身系社稷,该千万珍重才是,还是让臣看看吧。”李成器悚然道:“供奉失言了!陛下尚未有子,何来储贰!”那供奉见李成器不悦,忙收住口道:“是、是,臣失言了。”
待那人退出,薛崇简才笑道:“这人高枝攀得却快,知道你要当太子了,立时便来巴结。”李成器作色一扬巴掌道:“你再胡扯我就打了!”薛崇简吐吐舌头道:“才见面就这样凶!那好,不胡扯了,说些要紧的。”李成器见他忽然正色,倒是一愣,道:“什么要紧的?”薛崇简忽然伸左臂箍住李成器腰身,将他扯得伏在自己身上,笑道:“我想你了。”
李成器望着薛崇简近在咫尺的笑容,他的眼波被室内的灯光映照,宛若上元节被千万盏彩灯映照的昆明池,千百种奇异的光芒在那深邃的池中流淌荡漾,温暖璀璨得令人心旌动摇。李成器本来还想问问薛崇简数日来的经过,此时才觉得一切旁的话都成多余,当真只有这句才是要紧的。外间正在天翻地覆,他们从生死中转了数圈回来,现在四目凝望,反倒并无劫后余生的强烈欣喜。似乎那种种磨难,都已隔了七世三生的风烟,只彼此契合的心跳,同窗外的蝉鸣莺啭,才是今生今世唯一的真实记忆。
不一时婢女来叩门,李成器才微微红着脸推开薛崇简,站起身来。薛崇简也不勉强,他笑吟吟靠在画屏上,安然地享受着李成器喂入口中的饮食。因婢女在旁,李成器还维持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神色,却又在一个不经意的抬眸间露出温柔。薛崇简暗品他袖底香风徐来的宁馨,暗品他双颊不笑自晕的妩媚,只觉连臂上隐隐的疼痛,都有些甘甜的意味。
用过饭后薛崇简笑对那婢女吩咐:“你去让人提些热水来,我要沐浴。”李成器道:“你现在还不能沐浴。”薛崇简道:“我身上又是泥土又是血渍,污秽死了,这天气不洗洗怎么睡觉。”李成器终究是依从了他,道:“那好,我给你擦擦身子。”薛崇简笑道:“表哥给我擦澡豆。”
不一时有几个婢女提了数桶水进来,又将一只大松香木浴桶放在室中,先兑了半桶热水,又指着旁边几桶开水道:“一时水冷了,大王就添些。”李成器点头,遣了他们出去,关好了门窗,先脱了自己外袍,又帮薛崇简小心脱了衣裳,除了发髻,扶着他跨入桶内,只将右臂放在桶外。他令薛崇简靠在桶壁上,舀一木瓢水小心地从他发上淋下,抓些澡豆在他发间揉开。
长安夏日本就溽热,再被热气一蒸,室内立时氤氲在带着松香气的朦胧烟雾中。薛崇简仰视着李成器的面容,神思有些如在梦中的飘浮,李成器命他:“闭上眼睛,当心水流进去。”薛崇简笑道:“闭上就看不到你了。”他神情中仍待稚气,如此无赖痴缠,与数年前那汤池中的孩童一模一样,李成器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爱恋,弯下腰去,在薛崇简光洁白皙如凝脂一般的肩头上吻了一下,薛崇简笑道:“你下来陪我一同洗吧。”李成器忙摇头道:“不可。”薛崇简见他神色庄重,倒是有些诧异道:“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他忽然想起一事,禁不住噗嗤一笑,越想越是笑得不可遏制。李成器知道被他猜中心思,羞恼下伸手进水盆中,在薛崇简臀上用力扭了一把,薛崇简“哎呦”一声吃痛,笑道:“辛苦表哥再耐七日,七日后……”他顿了一顿,换上了另一种柔靡的语气,低声道:“我慢慢吃。”
沐浴过后,薛崇简与李成器上榻相拥而眠,薛崇简这几天疲倦到了极处,躺在李成器的怀中很快睡着。李成器凝目望着薛崇简的面颊,他的脸上犹带着一层水气,那一层红晕竟是从他无瑕的肌肤内透上来的,是世间任何胭脂都无法比拟的绮丽颜色。李成器在甜美中轻轻叹了口气,姑母让他陪着父亲的用意他并非不知,方才那供奉语中含义他也并非不解,虽然眼下皇帝还是重茂,但重茂年幼无知,且为韦氏扶立。现在韦氏一死,上至姑母隆基,下至朝中群臣,都不会允许李重茂再占据大宝。爹爹终于要无奈地再被推上御座,他却并未想过要再做太子,这万里江山不是他打下来的,他也无意抢夺。他爱这锦绣河山,爱这清风明月,却只愿享受它们的美好,不必据为己有。他想拥有的,也只有怀中这个人罢了。
李成器听着薛崇简细细的呼吸,慢慢闭上眼睛,一晌恬然无梦。
他们直睡到午后,那供奉来给薛崇简换药,不一时太平公主回来,先看了看薛崇简的伤处,笑着拿出一份奏表道:“阿母已经让人替你写好了,你自己署名就可,若是不便,左手也行。”薛崇简诧异道:“这是什么?”太平道:“今日朝上,皇帝已加封你为立节王,掌卫尉卿事,这是谢恩的奏表。”
薛崇简和李成器虽然都知道经此一役,必然会大赏功臣,却也没想到竟然会破例加封薛崇简为异姓郡王,不禁相顾愕然。倒是那供奉甚是机灵,忙叩头道:“臣恭喜殿下!”李成器望着那表文,神情慢慢凝滞下来,向那供奉道:“供奉先回去安歇吧。”
室内人都退出后,李成器才道:“姑母,花奴这封赏须辞了才是。”太平本来面上颇有喜色,此时一愣,微微冷笑道:“怎么?你弟弟站在玄武门隔岸观火,都晋为平王,花奴出生入死救得你和你爹出来,倒连个郡王都配不上么?”李成器道:“姑母误会了。汉高祖曾说,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本朝异姓王鲜有善终者。何况花奴若贵为郡王而掌宫禁兵权,极易受人猜忌,对他并不是好事。”
太平冷哼一声,道:“你这口吻,倒是和你三弟一模一样啊,果然是兄弟同心。是谁猜忌他,是你爹,是你,还是李三郎?你是咒他不得善终么?”
李成器极少听到姑母如此同他说话,又惊又惧满面涨得通红,忙站起身提衣跪下道:“姑母息怒,成器失言了。”薛崇简忙为李成器辩解道:“表哥是为我好,我此番原并非为了封赏起兵,什么王不王的,我不稀罕。”
太平望了李成器一眼,叹了口气,扶起李成器道:“我实在是怕你们两个人太痴傻,替人作嫁,送了性命还不自知!花奴,娘且问你,为何昨晚最先冲进宫的是你?”薛崇简道:“这事我和三郎表哥商量过,为了防止起兵时韦氏铤而走险先加害舅舅和表哥,需有人先进宫将他们救出。于是便约定高力士先带我进宫,得手后葛福顺李仙凫再动,这事我是自愿的,别人去我不放心。”太平淡笑道:“你不放心你舅舅,他倒放心他爹。 那成义隆范他们呢?为何昨日都不在玄武门?”薛崇简道:“三郎表哥说,我们此番举事过于危险,万一事有不成,他们兄弟便无噍类了。此事我二人一身当之便可,不必连累成义隆范他们,因此一开始便未曾让他们参与。”
太平一笑道:“好个一身当之,他是一丝功劳也不愿分给旁人。”李成器听姑母句句讥刺李隆基,也不好插话,默默垂首不语。太平望了他一眼道:“凤奴,这是咱们私下里说几句话,姑母还是要劝你留心你这个三弟。今日城中捕杀韦氏余党,是他亲自下令,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未成放过,我看去都有些惊心。他心狠手辣处,你们兄弟四个绑一块儿都不是他对手。你这几日也需用心,将朝中素昔交好的大臣多走动走动,我总觉得,他未必甘心这个平王的封号。”
太平说毕,到底逼得薛崇简在奏表上署了名,她如今也是身当万般大事,并无暇在儿子房中闲坐,又叮咛薛崇简几句话,便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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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意外,三日后,太平公主即于朝堂上代替少帝李重茂宣读了禅位于相王李旦的诏书,而相王其后声带哽咽的推辞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大唐五十年来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女主专权,酷吏横行,纲纪废弛,佞幸塞路。天下士庶将狂热的的希望寄托于太宗皇帝仅存的嫡孙身上,一厢情愿的认为,没有了母亲和兄长阻碍的李旦将秉承他祖父的遗志,将大唐社稷修复回贞观年间的清明强盛。
同日以少帝李重茂的名义,册封宋王李成器为左卫大将军,衡阳王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平王李隆基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巴陵王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衡阳王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为右千牛卫将军。这些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的少年儿郎们皆身着紫袍,次第出班叩谢,朝堂郁积多年的沉闷阴霾之气,在他们清朗的谢恩声中一朝扫空,大唐似乎也在一夕之间充满了除旧布新的勃勃朝气。
第二日,懵懂的少帝仍坐于太极殿上,也许他对前一日姑母代自己宣读的诏书内容并不甚索解,也许在他看来,他的对面就是父亲的灵柩,这多少让他略略安心。相王李旦仍垂首立于先帝灵柩之册,群臣在拥立之功和僭越之罪间犹豫不定,无人敢为天下先趋。打破沉默的仍然是太平公主,她站在皇帝身边朗声道:“皇帝欲以此为让于叔父,可乎?”刘幽求率先响应,跪下答道:“国家多难,皇帝仁孝,追踪尧舜,诚合至公。相王代之任重,慈爱尤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