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第69章

王琚道:“陛下,救人如救火。臣请陛下写一封手书,臣携往桂州提督王处,请他扣下刘幽求。”李隆基蹙眉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王琚朗声道:“如此朝局,陛下尚望长久乎!”李隆基身子稍稍一震,望着跪在地上的麻察,与王琚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终于明白,当日王琚为他谋划之事,并不能因为这次的挫败而作罢。谁都知道操刀必割,现在刀在颈上,他唯一的出路,是将那刀锋夺过来。

李隆基点点头,又向麻察道:“你可知这次是谁向太平告密?”麻察道:“臣惭愧,这等机密之事,太平一贯只与崔湜一人密商。”李隆基道:“不急,你为我查清了这件事。”

第八十六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中)

长安的七月最是酷暑溽热之时,昨夜一场雷雨,清晨时复又是杲杲日出,地上连一片水渍都不曾留下,唯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湿热氤氲在空气中,沉沉地压住了人的呼吸。

薛崇简下朝后在南衙官署稍稍坐了不到一刻,身上就汗透重衣难受之极,命人堆了几大盆冰也不管用。天气热成这般,只让人烦躁郁闷,原想看几篇公文的,偏一双眼睛似也被汗水蒙住,望着那蝇头小楷似笼罩在一片水汽里,丝丝缕缕都是迷蒙不清。他索性破罐破摔将那些公文丢了,出门叫奴子牵了马便寻着一家常去的酒肆,先要来一壶加冰的青梅酒,也不待施淳给他斟入杯中,就夺过壶来冷冰冰地一气灌下去,肺腑里被这骤然侵袭的寒意撞得疼起来,他打个寒颤。施淳忙劝道:“这酒冷热不调,不能这样急饮的。”

薛崇简不答话,三两下扯开官服的带子,将一身被汗浸透的紫袍脱下,似是厌烦地远远投掷在墙角,只着中衣坐上凉床,隔窗望着楼下被太阳晒的白花花的路面出神。路上偶然有几个行人经过,皆是一副尘世中的困顿愁苦样,原本在这天气,心甘情愿出门的人不多。几个坐在马上的锦衣公子张开腰扇遮挡阳光,走到酒肆楼下,忙有人出去迎接,那些公子们呼啦将半幅扇子一甩,次第上楼。薛崇简下意识道:“我的扇子呢?”施淳去地上那堆衣衫里摸索了一阵,不曾摸到,忙道:“郎君是不是出来的急没带着?先用老奴的。”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张开了替薛崇简扇着。

腰扇五年前还是倭国进贡的稀罕物,一把值得数百金,流传入中原后,因其折叠方便,很快兴盛于长安,无论贵贱手中都玩弄一把,且以金碧辉煌五颜六色为贵。自己早年那把只题了字,倒是显得过于清素寒酸,数日前偶然被李隆范看到,还诧异了一番,后来便送了十把泥金贴孔雀翎毛的来。他望着那一匣光亮璀璨的扇子,抚摸那冰莹似玉的竹骨,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他珍惜的,早已被厌弃,他怀念的,早已被遗忘。

这些年那一段文字不知读了多少遍,即使不看不想,也能一字一句从脑中清晰流过: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他从不是自伤自怜的人,只是这一次的寂寞委实太久,久得要将他的期盼都磨灭殆尽,仿佛如这酷暑一般暴戾,无处不在,永无尽头。从去年七月,母亲将他单独一人放置在府邸中,他以为过了数日,她消了气,还是会原宥了自己。他不敢跟李成器见面,连每日入朝坐衙亦老老实实,只盼她能知道,自己是多么惶恐和渴望得到她的宽恕。可是这惶恐被时间渐渐打磨成了失望、绝望,她任由自己在那座奢华的广阔的圆苑中,穿梭来去,找不到一个可以依恋、可以倾诉的人。那么大的园子里只住着他和武灵兰,往日门庭若市的繁华散去,剩下他们两个默默相对,各自舔舐伤口,每到黄昏,那静默的情景总是让他恐惧。自落地便受惯了母亲的宠爱,他终于明白,那一顿板子,当时打得他痛不欲生,跟这弃置比起来,原算不上是惩罚。

原本每日下朝,借着上酒肆和出城打猎的机会,会和李成器远远相望一阵,或者同在宫中,趁人不备溜出去,能在幽深的宫苑中寻到一处无人打扰的所在——多是断井颓垣的掖庭周围,让他们诉一诉别离,各自安慰两句近况。他最常说的两字是“还好”,李成器说过,即便他们寂寞如此,还是有许多在贫寒中挣扎的黎庶艳羡他的富贵,他还可以随着众人一起,努力加餐,冠带整齐,人马光鲜地行于天街之上。可是他该如何发落这些寂寞与恐惧,如附骨之痈般追随他三百多个日夜,挨打的时候那痛还有个轻重缓急,板子停下来总能喘口气,可是若是有一种伤病会每时每刻都在作痛,他该拿什么抵御?

两个月前,他终于得知宋王妃有身孕的消息,所以今日他不曾派人告诉李成器他的去处。他不是赌气,若是这在水一方的相望成了习惯,某一日又戛然中断,他该怎么活下去。母亲每日里周旋于朝政之间,李成器也会渐渐回到家眷身边,他们情随事迁,皆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分去心神,只剩下他坐在溽热地让人分不清汗水泪水的陌生酒肆中,望着闪亮刺眼的长安大道,不知该向何处去。

薛崇简在酒肆中饮了五六壶冷酒,在才施淳的劝阻下,醉眼惺忪地出来,他懒得再套回那身官服,索性就将那身紫袍玉带搭在马屁股上,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跨上马去。他被人扶着回来家中,刚一下马,却见门前停着一辆七宝香车,有数名奴子在逡巡来去。薛崇简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脑中昏沉沉不甚分明,打了个酒嗝问道:“王妃要出门?”一个奴子忙上前行礼道:“郎君,公主来了!”

薛崇简如同先前被冷酒激住了,浑身都是一跳,惊愕下只以为自己听错,颤声道:“你说……哪个公主?”那奴子也不知他在寻思些什么,道:“是咱家公主呀!”薛崇简二话不说就向府内奔去,却未看见门槛,一跤扑进门去,骇得那些奴子们一齐来扶,他也不觉得何处疼痛,爬起来又向内狂奔,偌大的花园中高柳鸣蝉日影明丽,照耀的一片池塘宛若银镜般熠熠生辉,他却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他在无数的殿宇中穿梭奔跑,却连一个熟识的人都遇不到,他累得一身骨头发出断裂的脆响,却不敢停下,他怕被那寂寞再度攫据。

他先奔向太平往日所居的正堂,却不见有人,他一间间地房子找去,数次都闯进同一间屋子去,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不断变换,如不断头的梦魇一般堵住了所有出口。他只道母亲不耐久等,已经离去了,心内焦急悔恨欲死,泪水不知何时已顺颊淌下,只是筋疲力尽地一边哭一边呼喊着:“阿母!阿母你在哪里!”

忽然,不知从何处降下一声纶音,他听见那温润如冰水一般的声音叫:“花奴。”仓惶中回头,一时神魂摇荡,双腿一软不自禁地就跪了下去,他看见母亲缓缓扶着门从房中出来,她臂间的帛帔轻轻地鼓荡。他虽是哭着,却赶紧使劲儿揉了下眼,他抬起头,仰视着缓缓走来的母亲,确信她的容貌在他朦胧的眸子里终于逐渐清晰起来,不是梦中,不是每日朝堂上如同叩拜佛祖一般地远远瞻望。太平来到他面前,尚未说话,已被薛崇简抱住腰身,他的悲喜都太过剧烈,只能将脸深深埋入她幽凉柔软的胸怀,如同初生的婴儿,爆发出毫不压抑的哭泣,他对尘世的恐惧,对她单纯的依恋,唯有这哭声方能表达。他听见自己的一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知道自己终是又活了过来。

太平搂着儿子,由他哭了一阵,才捧起他的脸,柔声笑道:“你乱跑什么?”薛崇简羞惭中低头,看见自己中衣上粘了许多尘土,更是无地自容,哽咽道:“我……以为你走了。”太平凝望儿子一刻,那张通红的脸儿上爬满了汗渍泪渍,想是他手不甚干净,方才一揉,便抹出几道黑来,滑稽中又带几分小儿的纯稚可怜。她心中作酸,她狠心将儿子放在这里,一年过去,他却丝毫未曾长大。她拉起薛崇简淡笑道:“南边贡来的荔枝,我给你带了些,还有你大哥昨日猎了几只狸子和鹿,我让做了清凉碎和小天酥,原是想同你吃顿饭,所以就在你房中等。你既吃过了,我让他们拿冰冷着,你回头慢慢吃。”

她说的每一字,薛崇简听来都有些心惊胆战的受宠若惊,忙道:“没有没有!我没吃……天热,我就在外头喝了杯冷酒,什么都没吃!阿母,我饿的很,我们去吃饭吧?”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攥着太平的衣袖,似乎生怕她转身走了。太平见他可怜巴巴眼中尽是忐忑乞求,心中复又一痛,点头微笑道:“好,我们先吃饭。”

奴婢们当即在薛崇简房中摆上饭菜来,果子菜肴都是太平带来,不过七八味,却是水陆俱陈,甚为精致。“清凉碎”,是用狸肉做成汤羹,冷却后便晶莹剔透成冻状,内中又藏着不少碎肉,入口凉滑甘香;小天酥是以鹿肉和鸡脯肉一起烹炒,白龙羹以桂鱼肉制成;雪婴儿是将把田鸡粘裹精豆粉,莹白如玉,团团可爱[1]。这些皆是昔日里薛崇简喜吃之物,配上湃在碎冰中的樱桃与荔枝,雪白的酥山,清芬香气被凉气催动,令人精神为之一爽。太平在桌上也不多说话,只是偶尔伸箸为薛崇简布菜,劝他多吃。薛崇简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夹了一箸清凉碎,那肉冻原本滑溜,他如履薄冰望着自己颤巍巍的箸头,也不敢说话,只缓缓向母亲凑去。太平稍稍伸颈,便在他筷上吃了,一时薛崇简只觉头上嗡一声响,他终是体会到了囚犯遇大赦的狂喜。世人枉求富贵权势,却不知这与亲人同桌而食,便是千金不换的幸福喜乐,他的眼眶再度湿热,却是笑着低头扒了口菜。

用过饭太平吩咐奴婢:“打热水来,郎君要洗澡。”忽又想起一事,道:“你酒饮的多么?”薛崇简忙道:“不多,就喝了一杯。”太平也就不深究,不一时奴婢们将松香木盆同热水都提来,太平吩咐道:“你们下去吧,我来就好。”太平关上房门,回身却见薛崇简仍在痴痴凝目望着自己,一笑道:“脱衣裳,进去——难道还要阿母帮你?”薛崇简颤抖着手将一身肮脏中衣褪下,站入水盆中,带着松香气的水雾逐渐氤氲开来,将他们绕进一团云蒸霞蔚的梦境中。薛崇简朦胧中想,究竟现在是梦,还是一年前那肝肠寸断的别离是梦,在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后,母亲还能重回他身边来,这样的梦,他从前都不敢做的。

太平望着赤身裸体的儿子,他已经这样大了,可是这一身雪玉肌肤,还是如婴孩一般柔脆,站在自己面前的神情,仍是忐忑不安地依恋。她缓缓走上去,轻轻抚摸儿子臀上的肌肤,那么重的伤,竟然也不留任何痕迹地痊愈了,上天究竟是恩慈的,这一年来天堑一样的巨大伤口,她一定会亲手为他抚平。她轻轻将这惶恐不安渴盼温情的孩子搂入怀中,他的眼泪,他的肌肤,皆是她用生命创造的瑰宝,她的心神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她想,为了将这一刻变得长久,她明日亦只能成功。

沐浴后薛崇简披了一件浴袍,太平图凉快,便来到窗前坐下,见案上摊了一副未曾画完的游春图,有些诧异,笑道:“这是你画的,还是阿兰画的?”薛崇简有些窘迫地笑道:“是我画的。”太平打量了一下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性子学李思训的画风。”薛崇简低头道:“画着玩儿,打发时光。”他该如何说起,许许多多旁人已经安眠的夜晚,他唯有将心神集中在那缓慢而单调的画笔上,看着它一寸寸一分分勾勒出心中的渴望,唯有如此才能心驰物外,为这与世隔绝的府邸,幻想出一片青山秀水笑语喧喧的团圆。

太平见那画上还未添人物,笑道:“你想画什么样的?”薛崇简双目一酸,低声道:“这几日,我总想起小时候,阿母带着我去山中避暑……”太平沉默一刻,用水注在砚台中加了些水,用笔润了润颜色,提笔便画,薛崇简诧异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阿母画画。”太平笑道:“你阿翁阿婆皆喜欢书画,小时候我和你几个舅舅一起学过,其实当年绘画皆崇阎立本。近年来展子虔李思训这等磨死人的画风兴起,纯是因为你舅舅和凤奴的喜好。”

太平说话间手上画笔流畅如水,片刻间便描处一匹马的形容来,她低头一边画一边道:“书画出自各人本性,你我和他们是不同的人,原不必事事皆依从他们。”薛崇简低声道:“我从今以后,只听阿母的,阿母来教我吧。”太平手上画笔微微一顿,抬头一笑道:“好,等将来闲了,阿母亲自教你。”薛崇简心中在甜蜜中复又狠狠一疼,只要母亲在他身边就好,他失去太多,不敢再奢望其他。

不知是窗外的菡萏清芬,还是室内的水墨清韵,一股沉静的香气飘渺来去。两人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凉沁沁地甚是适意,连身上的轻纱都薄得如泉水如微风。太平心中轻叹,她最终的心愿,究竟是那九重天阶上苍生臣服的荣耀,还是这亲人在旁的翰墨清香,她也不甚明白。她只知道,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将这一条刀枪剑戟的路走到头,走到无人再能阻止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来,陪着儿女读书作画,寻找她已经离散许久的另一个魂魄。

约莫一个时辰,太平已画出一匹骏马,马上的女子搂着一个小小孩童,以手指前方,面上神情欢娱亲昵栩栩如生。太平转头望望窗外,见日头已挪到西边飞檐上,轻轻叹了口气道:“山水画不完了,改日我们一起画吧,我还有事,得先回去。”薛崇简一下午放松的精神骤然再收紧,如挨了一记闷棍般,直打得眼前一黑,他看太平向前走了一步,便吓得一颗心堵在喉头几欲跳出,也顾不得许多,一步迈上前,扑通跪倒拦住太平的去路,颤声道:“阿母!你把我带回去吧!”太平迟疑道:“过几日吧,我让他们把你的屋子收拾出来。”薛崇简急切摇头道:“不用收拾,我睡哪里都成,天气热,铺张席子就成……”他在得而复失的恐惧中再度淌下泪来,泣道:“阿母,我想你,想大哥和弟弟妹妹们,阿母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骗你了,阿母要是生气就再打我一顿,求你别丢下我!一年了,阿母!我真的受不了了!”

太平捧起儿子的脸,她亦不由地心神有些激荡,低声道:“阿母今晚有事,再等两日,两日后,阿母一定亲自来接你。”

太平来到府外登车,车行到街角,崔湜便骑马跟上,声音中颇含埋怨道:“今夕何夕,公主还有心思为儿女事耽搁许久!”太平淡笑道:“你们男人常把封妻荫子挂在口边,却不许我来看看儿子?你今日就慌乱至此,明日复当如何?”崔湜一笑道:“公主久经沧海,又有太上皇庇佑,自然不比我等瞻前顾后。”太平冷笑道:“既是同舟共济,你便不必有此疑虑。你们为了据路要津,我为了不再受制于人,我从未想过事败后依仗上皇。”崔湜在马上一躬身道:“臣知罪。”他又道:“那个女子真不会有差错么?她跟了那人这么久,若是她念旧情临阵倒戈,咱们就满盘皆输了。”太平道:“她爹娘在我这里,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这世上没有什么旧情能抵过父母子女之情。”她冷冷一笑道:“即便她失手,北门禁军,亦足以改换乾坤!”

薛崇简在母亲走后,怔忡了许久,才重回来案边坐下,他望着那图画上亲昵的母子,他们手指处,那青山绿水缠绵妩媚的尽头,却是一片戛然而止的空白,如同一道天裂将人间的欢娱骤然阻隔。他今日大悲大喜后心神有些恍惚,望着那未完工的图画竟是一阵心悸,慌忙抓起笔来。

李隆基下朝后在前头耽搁了许久,回到后宫中已到酉时,环顾一下殿内,道:“元沅呢?”一个宫女回道:“元夫人今日不当值,宅家要唤她来么?”李隆基沉吟一下道:“你知道她住在哪里么?”高力士一惊,道:“宅家!”李隆基抬手笑笑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不过是在自己后宫走走。”高力士道:“千金之子……”李隆基止住他笑道:“好了好了,圣人的话千万句,你来来回回就是不垂堂。”他负手望望天空,果然一到傍晚,天色便又如染了墨的生宣一样,乌沉沉压下来,他哼道:“天都要塌了,不垂堂有什么用!”

元沅虽在后宫并无封号,但她得宠多年,又性子温柔,皇后也待她甚好,是以宫中上下皆称夫人,也有自己的单独的卧房。李隆基来到她房门外,轻轻做个手势,命高力士退下,独自走上前推开房门笑道:“大热天关着门不怕捂坏么?”元沅原本盘膝坐在榻上伏案写什么,听到声响抬头,不由惊得花容失色,忙下榻跪倒道:“宅家万年!”

李隆基一时并不急着叫她起来,他打量室内,见狭小的屋子陈设十分简单,依稀还有几分像是在洛阳禁苑中的模样。一时耳畔恍惚又听见她说,我想要回从前的日子……元沅跪在地上,见他四处观望,心中羞窘,道:“这不是宅家来的地方。”李隆基这才想起扶起她,笑道:“皇后那儿热,随处走走,看看你这儿是不是凉快些。”元沅低头道:“奴婢这里西晒,这会儿更热,还请宅家快快还宫吧。”

李隆基笑道:“挺好的,既来之则安之,让我歇歇。”他随意在榻上坐下,见案上放着一张纸,笑道:“你写什么呢?”他随手一按榻上,手又碰到一只妆奁匣子,低头一看,里头却又铺着一叠纸,两只断簪,一束头发等等奇怪物事,笑道:“这又是什么?”元沅却是大惊,竟也顾不得礼仪,扑上来将那妆奁抱入怀中,又下榻跪倒,叩首道:“奴婢该死!”

李隆基从未见她如此失措,竟是被她抢得愣了一愣,笑道:“昔有婕妤辞辇,今有夫人登床,什么宝贝,连我都不能看?”元沅满面通红,眼中几欲坠泪,低声道:“是奴婢自家的一些小玩意儿……奴婢、奴婢羞于示人。”李隆基笑道:“罢,你不许,我不看就是了。玉真公主小时候也有一个宝钿匣子,一次薛王要看,她生是和薛王打了一架,女孩子应当有些心事,我不看了,你收起来吧。”

元沅低声道:“谢宅家”,缓缓拭泪起身,转身将那匣子放入柜中,又在柜上锁了锁子,李隆基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不由便是一冷。她转身时李隆基已换上笑容道:“这字能看么?”元沅这次垂首不语,李隆基低头看时,却是一首湘夫人方写了开头,笔意与自己十分相似。他淡淡一笑道:“你怎么学的?”元沅面上红晕更甚,语气却平淡,道:“宅家往日里练字,常有写废的纸让奴婢去扔。”

李隆基想到方才那只奁盒,心中倒是软了一下,笑道:“你守着我,却用这法子练字。不嫌辛苦么?”他在她手腕上一拉,将她拖到身边来,将笔放入她手中,握着她的手续写下去道:“……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元沅倚在他身上,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竟是一阵阵眩晕,时光轰然褪去,她似是重新回到那遥远洛阳宫的小小斗室内。

写毕李隆基抬头望着她道:“思公子兮未敢言,现在还是这样么?”元沅怔怔望着纸上的字迹,低声道:“是。”李隆基道:“若是你心中无愧,为何不敢言?”元沅含泪垂首道:“奴婢心中有愧。”李隆基神色微微一动,叹道:“可以对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上忙。”元沅低声道:“奴婢原是微贱之人,难荷宅家如此盛宠。”李隆基摇头道:“盛宠?你该是恨我的吧?你心里有没有后悔,该早些把那剂药给我投了?”

元沅如被雷击般一颤,举目望着李隆基,李隆基见她眼中有哀恸惊异,却无一丝畏惧,便又冷笑了一声,笑望那柜子道:“你把药藏在何处?是方才那个匣子么?”元沅终于在他的冷笑中缓缓跪下,道:“原来宅家都知道了。”李隆基点头,不明所以叹了口气道:“我初见你时,你才十三岁,也真难为你。那时候就知道有一天要给我下毒么?”元沅摇头道:“那时公主只让奴婢好生服侍殿下。”李隆基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要听她的?”元沅道:“奴婢的父母垂拱年间流放岭南,奴婢没入掖庭。后来诛杀岭南流人,公主救下数百人,其中就有奴婢的父母。”

李隆基心中一沉,来俊臣诛杀岭南流人,起因还是自己的父兄,他和她的一段孽缘,不知是谁先亏负的谁。他咬咬牙道:“我只问你一件,刘幽求的事,是不是你告密?”元沅坦然应道:“是。奴婢只求宅家一件事,奴婢死后,请宅家对外只说奴婢是行刺不成,畏罪自尽。”李隆基知她怕太平公主伤害她父母,也真奇怪,这个死字被她说出,自己心中竟是颤了一下。若不想让她死,为何要来拆穿了她呢?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为何不肯再多等一天,原来他也在害怕,害怕今夜一战自己未必会获胜。若是他死了,她却回到旧主面前邀功,他该多寂寞。原来他竟是害怕失去她的。

他脑中一时有些迷蒙,是不是可以试试,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东西,没有谁能夺走。他语气有些踌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者,等今夜过去,我会送你去寺庙中。”元沅抿嘴淡淡一笑道:“那时候,宅家会去看看我么?”李隆基不知该如何回答,却不愿她看出自己的烦乱,只得冷冷道:“应当不会。”元沅又是一笑,扶着榻边站起身,望着桌上的那幅字许久,叹了口气,她揭开襦衣,从衣角处拆下一个小包,从内倾出一小把黑色的粉末在掌心。

李隆基望着她的动作,心内游移不定,数度张嘴想阻止她,却寻不出任何理由。待见她将那撮粉末仰头服下,虽是锥心一阵疼痛,却终究忍住了,轻轻吐了口气,心中道:如此也好。

李隆基走出元沅房中时,天空已是一片苍云覆盖,连月亮都不见。高力士慌忙迎上来,道:“宅家没事就好。“李隆基恍惚一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先把门锁了,派人守在这里,明日再料理吧。”高力士一噎道:“她……”李隆基淡淡道:“死了。”高力士不由呆住,虽然早已料到,但亲口听皇帝说出,仍是心中乱跳,他自跟随李隆基后,几乎日日与那眉目婉娈的女子相见,骤然听闻她的死讯,阴云冥冥之下,竟恍惚觉得所处并非人间。

李隆基道:“传王毛仲,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出宫了。”高力士用力咽下口唾液,道:“宅家,王毛仲……王毛仲,今日不曾进宫。”李隆基面色骤变,转过身颤声道:“他到哪里去了?”高力士道:“今日早晨商议之后,他就没有回家也没有入宫,可能……是逃了……”李隆基周身一阵发冷,踉跄退了一步,咬牙道:“他会不会去投太平?”高力士小心道:“此人外强中干,胆怯是有的,却不似背主之人。”李隆基死死攥住高力士的手苦笑道:“无论他是胆怯还是背主,我们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或许他看出,我并无胜算。”高力士只觉皇帝掌心一片冰冷的湿汗,宽慰他道:“宅家的胜算,岂是王毛仲这等小人所能逆堵的。”李隆基黯然道:“他从我去潞州时就跟着我了……你,王毛仲,刘幽求,还有……”他脑中再度浮现起元沅用力咽下鲜血、还淡淡含笑的面容,强忍住道:“是最早跟我的,如今只剩下你了……”他忽然上前抱住高力士,爆发出一阵啜泣。

高力士愣了愣,他的手在空中抬了半晌,终于缓缓地按在李隆基的背上,低声道:“宅家,您该称‘朕’,自始皇帝始,皇帝皆当称朕。”李隆基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缓缓擦去眼泪,点头道:“你说的是,朕就从今夜起,当这个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1】这几个菜都来自唐代韦巨源烧尾宴菜单88

第八十七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下)

再过十余日就是盂兰盆节,宋王李成器请大慈恩寺布施两万贯,替两位已故的皇后做一场功德。宋王府未入七月就开始忙碌,预备盂兰盆会上的供奉物与各色百戏,又请了诸班僧侣在府中诵经。李成器缓缓踱出房来时已到戌时,虽未到天黑时,但因傍晚阴得重,院中已点起灯来。婢女阿萝跟着他出来,埋怨道:“这天气,要下雨就下爽利些,一味这样闷着,憋死人了。”李成器被她一说,想起今日里疲惫不安,大约跟这天气有关,低低诵道:“其雨其雨……”只念了一句,猛然觉得后边的字委实刺心,便又顿住了。阿萝不曾听清,询问道:“殿下说什么?”李成器摇头道:“没有。”

两人踱到了龙池边,这一片池子贯通五王宅,池中遍植莲花,眼下正是风光最好之时。延池两岸的杨柳上皆悬了绛纱灯,临岸的莲花被灯光映照,花瓣玲珑剔透宛如玉雕。虽然无风,那水也在灯光下跳跃不止,金红二色的粼粼波光在冥暗的池水中翻滚,似是点了无数的河灯,其间闪烁的皆是受苦幽魂的眸子,别有种诡谲的艳丽。

他沿着石桥缓缓步上水阁,阁中纱幔垂地,王妃带着几个女子隐身帐后,听高僧义福在念诵大般涅槃经。义福是高僧神秀的弟子,年纪虽然不长,但自幼出家,诵经时自有一股哀怜人世的悲悯:“仁等,今当速往速往。如来不久必入涅槃。复作是言。世间空虚,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旦远离无上世尊。设有疑惑当复问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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