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第78章

李成器说得坚决,元妃到底不敢违拗他,回到府中命人悄悄开了角门,让人拿藤床抬了李成器进去。她在车上昏暗不清,也不知那伤到底有多重,一进入灯火通明的家中,但见李成器一条裤子从腰下到膝盖,尽已被干涸血迹染成褐色,如同一件铁衣和他的血肉长在一处。

她一阵眩晕,扶着床榻喃喃道:“怎么……怎么能这样?”李成器自己虽看不到,也猜出伤处定然是狼藉不堪,想来元妃自幼养尊处优,不曾见过这肮脏景象的,心下歉然,微微一笑道:“难为你了。”元妃心慌意乱哭道:“殿下,还是请大夫吧,这伤我治不了……”李成器轻声道:“不妨事,上些药就好了。”

元妃终于颤抖着手,用温水去润那干涸的血衣,她看见李成器身子抖得厉害,却是将脸埋在臂弯中一声不吭。元妃笨拙地忙碌,一双手尽被鲜血浸染,只得抬起手臂拭去面上泪痕。她很想求他叫出来,不要这样强忍,可是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他是不会叫喊的,他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在忍耐。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跟他成亲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不知道这两日他去了何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受这样重的杖伤。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乃至他的将来,对她都是封闭的。

李成器回府后高热不退,元妃终究害怕,悄悄从长安请了一位名医来诊治。李成器每日昏沉的时候多,也无法反对,到五日后他渐渐退了热恢复神志,才送了那大夫出府,并赠以重金,命他不可声张。

那日清晨,元妃正在为李成器上药,忽然有婢女急急在外叩门道:“娘子,太上皇驾临!”元妃与李成器均吃了一惊,他们并未听说皇帝与太上皇返京,元妃忙道:“请太上皇正殿坐,我这就来。”那婢女急道:“太上皇也不让人带路,自己朝这边过来了。”李成器心中一震,才想起父亲来过自己府邸,熟悉路径。他抬头见元妃一脸不知所措的惶急,只得轻声劝慰她:“去洗手,把药收起来,只说我是风寒。”他咬牙将裤子拉上,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住,知道这样伏着实在不妥,奋力转过身来。不料伤处方碰到床榻,便痛得头晕眼花额头见汗,恐怕仰卧真得会痛晕过去,只得勉力侧着身子支撑。

他们方收拾停当,太上皇已赶了进来,来到榻前急问:“凤奴究竟怎么了?”李成器微微一笑道:“路上淋雨,竟染了风寒,不能起身行礼,儿子罪该万死。”太上皇见他虽强做笑容,但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渗出点点汗珠,心下惊骇,牵起他的手便要诊脉。李成器知道父亲这些年来与方士学了医术,心下不禁大急,强行将手腕夺回,喘息着道:“真的,不妨事,这里药气太重,爹爹还是外殿坐……”

太上皇神色一凛,伸手便要揭李成器身上的锦被,又被李成器紧紧攥住,太上皇急道:“你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让爹看?”李成器微微摇头道:“爹爹,请信儿子一回,是风寒,真的是风寒。”太上皇心中隐隐猜到,但终究不敢置信,咬牙低声喝道:“松开!”李成器仍是死死攥着那被子一角,太上皇急得向元妃道:“他怎么了?朕只问你!”

元妃已是忍泪半晌,实在支撑不住,突然伏地哭道:“爹爹,求爹爹救救我们一家!”李成器惊怒道:“你住口!”他分心下手上一松,已被太上皇夺过被子,呼得一声揭开,他方才辗转之间伤处破裂,就这片刻工夫,一片片血迹重又在洁白的中衣上氤氲开来。太上皇颤抖着手揭开他中衣一角,方向里看了一下,眼前便是一阵白雾袭来,软软瘫坐在榻上。

李成器大惊失色,奋力跪起身子去搀扶,元妃忙也上前扶住。李成器叩首哭道:“爹爹千万保重,不要再增儿的罪愆了!”太上皇靠着床帏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声道:“逆子。”李成器低声道:“有国法在,是儿子罪有应得,陛下如此处置,已是为儿子留了颜面了。”太上皇摇摇头,一行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淌下,他眼睛并未望着李成器,只是喃喃自语道:“是我错了,阿月,是我错了……”

皇帝与太上皇车驾回宫,一早太上皇便要去宋王府,皇帝知道隐瞒不过,也未叫人阻拦,只是想起太极宫便有些郁闷,命銮驾一路向东,回大明宫居住。进宫后皇帝换了身衣裳,也不用饭,拿过积了几日的奏章看,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皇帝抿嘴微微一笑,继续低头不理,一双温软小手已罩在眼睛上。

皇帝笑道:“是芸芸。”

高力士在旁撇了撇嘴,心下大是不以为然。他初时不解,以皇帝的性情,为何会喜欢上那武家女子,只是皇帝第一次叫武灵芸“芸芸”时,那音调略一滑,让他恍惚中听错,打了个寒战,依稀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他带着几分不屑,又怀着怜悯看皇帝将他无处可用的柔情,倾泻在这不解人事的女娃儿身上。

武灵芸娇嗔地将手放下,不忿道:“你也不会哄哄我。”皇帝温柔的目光停在武灵芸的双丫髻上,笑道:“这里不是你来的,快回去。”武灵芸道:“我没有地方去。”皇帝诧异道:“力士没给你安排住处?”武灵芸摇头道:“我不要去那里,离你这么远,周围的人都不认识。”

皇帝心中微微一酸,也就不忍再赶她出去,只是眼前有一桩事却要办,他对高力士道:“命张说草诏,藩王出任外官乃高宗朝故事,国中几个亲王俱已大婚开府,不宜都留居国都。此番先让大哥、守礼、成义先出去吧,让姚崇宋璟他们选一选地方,国之屏翰,不要离长安太远。”

高力士心下一震,不料皇帝突然决定要命几个亲王外刺,也不知太上皇那边知道了,又会是怎样风波。他正要答应,皇帝又笑道:“另一件事一起办了,大哥的封号是当时韦庶人给的,太不吉利,这次索性改了。”他拉过一张纸,沉吟一下,挥毫写了一个字,递给高力士道:“让他们按这个字拟诏。”

高力士见纸上墨迹淋漓,唯有一个大大的“宁”字[1],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躬身道:“喏。这个字,也给宁王殿下看么?”皇帝一笑道:“大哥是聪明人,不必多此一举。”高力士便领旨去了。

高力士去后,皇帝方拉了武灵芸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低声道:“你要是在宫中寂寞,想一想有什么熟人,朕调过来此伺候你。”武灵芸摇头道:“汤泉宫的阿姨们对我不好,我不要她们——也不知道当年带我那些阿姨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是在神都还是在长安。”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她们只怕早记不得我了。”她年纪虽小,但这一声叹息,倒像经了几代人事的沧桑,皇帝有些怜惜地抚抚她的发髻,道:“倒也好,了无牵挂。”话一出口,自己又是微微一惊,望着武灵芸出神。武灵芸格格娇笑道:“我有三郎表哥啊!”

皇帝亦报以一笑,他听说朝中重臣都很反对他将武氏之女收入后宫,却真舍不得这个女子。她从腥风血雨的三朝走过,身上居然还是纤尘不染,他需要这样近乎痴傻的单纯,帮他忘记那挂着鲜血的微笑。他终究也是人,也需要找个什么人来爱护,便只好是这个毫不相干的人了。他对着不知所踪的回忆轻柔地呼唤:“芸芸,芸芸。”

命宁王李成器出任岐州刺史的圣旨,第二日到达宋王府,李成器还不能起身,元妃着朝服帮他接旨谢恩。她带着圣旨进入寝阁,李成器已经听人禀报,见到她歉然一笑,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元妃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滚下,泣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能上路。”李成器淡淡道:“坐车就是。你回母家住几日吧,这一走,怕是有一年半载不能回来。”元妃摇头道:“我不回去,殿下这里离不得人,这么大个家要搬,我也走不开。”李成器涩然一笑道:“身外之物,还有什么不能舍的。我身子好多了,你回去吧,趁着亲人还在身旁,团聚一时是一时了。”

元妃流泪摇头,哽咽中鼓了半日的勇气,才颤声道:“殿下,从此后妾只有你了。”他是她的夫郎,他的良人,是王安丰妇口中的“卿”,是他们北朝小曲里的“欢”,他的名字叫李成器,他的小名叫凤奴。他有这么多的称呼,她却只能叫他殿下。

李成器怀着歉疚的怜惜望着眼前的女子,她仍旧是青色钿钗衣,高髻上戴着满是珠玉的花冠,她在这一身华贵无比的枷锁下不堪重负地颤抖。让他想起他们成亲当日,也是金碧辉煌包裹着一个胆怯的女子,因为太多的装饰,他只知道她很美,却看不清她的容貌,以至于只要妻子不在面前,他拼命去回想,她的面容仍是如同隔着烟水般模糊不清。可是这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女,因为不幸选他做了夫婿,已经受尽了苦楚,还要忍受背井离乡远辞爷娘的思念,他想要支撑她,可是他的身体和魂魄都已经破碎的千疮百孔,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李成器努力坐起身来,身下的痛楚让他有些眩晕,趁着这短暂的眩晕,他努力让自己有一刻不要想那个名字。他将妻子拉入怀中,闭上眼睛,也许这便是他不伦不类的人生,他爱的守护不住,守护的却又不爱。

十日后宁王李成器兼岐州刺史,申王李成义兼幽州刺史,幽王李守礼兼虢州刺史,三王同日拜辞出京。三王中只有李成器向西,李守礼与李成义皆向东,三人辞阙之后并不同路,也就在宫门前话别而已。李成器勉强能行路,却还不能骑马,出了宫仍旧卧于车中。

车驾行了半日来到灞桥,因桥头人多,堵塞道路,王府长史命仪仗挥鞭清道,李成器在车中听到动静,揭帘温言斥道:“来此处皆是黯然销魂之人,我们就不要惹事了,等等就好。”长史只得命车马停在一旁。

李成器望着车外,天色阴暗,天地如同被淡墨晕了,灞桥两岸的杨柳雾蒙蒙得有些黯淡,偶然天空一队雁阵南翔,鸣唳之声更是令人惊心动魄。许多远行之人站在桥头,被亲友十指牵衣,呜呜咽咽说着不舍,柳条被弯成一个个象征团圆的圈儿,却不忍赠出,似是对着美梦,更觉现实的酷忍。

没有喧闹,也没有生气,更无人注意他们这威仪棣棣的王府车驾,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到此处皆是离人,皆是伤心人,皆是沦落人,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在天地萧瑟凄清的无可奈何面前,谁又比旁人尊贵。李成器缓缓躺回车中,原来西出阳关,也只是他一个人,无人来送,也无人可送。他和花奴奔赴各自的天涯,他们的天涯却是相反的方向。

他们都望不见长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1】李成器改封号是开元八年事,我写不到那一年了,提早给他改过了事。

第九十六章 即今惟见青松在(下)

开元二年,继宁王李成器、申王李成义、豳王李守礼外刺之后,再命岐王李范任绛州刺史,薛王李业任同州刺史。因有朝臣禀奏,兴庆坊为皇帝昔日龙兴潜邸,诸王不宜再用做府邸,故而李成器等遥上奏表,请献府邸为皇帝离宫。皇帝嘉许之,命将诸王宅改建为兴庆宫,于宁王府旧址上建“花萼相辉之楼”,昔日平王府旧址上建“勤政务本之楼”,作为皇帝日常居所。

远在岐州的李成器望着邸报上“花萼相辉”相辉四个字,久久不曾言语。花奴簪着芍药花拦住他马匹的巷陌,花奴醉酒后打羯鼓的厅堂,花奴来劝他进食翻过的围墙,他对花奴许下今生今世的暖阁,他们一起泛舟的龙池,已经被人一锤锤打碎,灰飞湮灭地消失,连一丝念想也不曾留给他。原来记忆也是做不得准的,时空会被人任意地篡改、毁灭,史官擦去一段历史,只需涂一片墨痕,皇帝要擦去他和花奴的今生今世,亦只需要这四个字。

元妃想到当日走得匆忙,许多东西都不曾带过来,也不知是何等下落,心中一酸,偎在李成器身边低声道:“我们现在是有国无家了。”

有国无家。李成器涩然一笑,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那老兵离家六十载,还有个故园可以牵念的。他幼年在洛阳,总觉得自己是异乡过客,相信将来终归会回到长安去,现在连长安都变成了异乡,那天地间何处才是他可以思念的故园。除了心中无时不在的痛楚,究竟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和花奴的往事,证明那短暂的、曾属于他们的繁华。也许他真的只是天地过客,匆匆一世,如掠水惊鸿,拂花春风,什么都不会留下。

自皇帝从骊山回来后便搬出太极宫,住进大明宫。皇帝政务繁忙,不过五日来太上皇处一问安,几个亲王离京之后,陪伴太上皇的便只有豆卢妃一人。这座于太宗、高宗年间擅尽风华的宫殿,现今终日沉寂,被弃置成了一座废园。太上皇近来身子时好时坏,虚弱时数日不能起身,但偶尔也略有些精神,由豆卢妃扶着,走出百福院,在偌大的太极宫里缓缓来去。因大臣们不必在武德殿上朝,门下省内侍省等官署也迁到了大明宫去,倒无人再限制太上皇的自由,他竟然平生头一次,成了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

留守太极宫的宫女内侍,皆知这是闲差事,自己同那个曾经做过天下至尊的太上皇一样,不过借一块地方养老罢了。他们并不畏惧那个老人,每当这老人踽踽地走过时,他们皆是怀着同情,又无能为力地眯着眼睛,望着他佝偻艰难的身影。只因他们皆知道,这老人会先于他们离开。抛开权力与财富后,便只剩下生命残酷的大平等来,头上白发,生关死劫,便是九五之尊也躲藏不过的公道。

因无人认真打扫宫殿,满宫花草树木也同这里的人一样,被尘世遗忘,一任自生自灭。龙楼凤阙上金碧辉煌的砖瓦日见黯淡,主宰这座宫殿的颜色,是春日里的灼灼繁花,夏日里的郁郁树影,秋日里的萧萧落木,冬日里的皑皑白雪。太上皇偶尔也会在阳光煦暖的日子,同几个老内侍一起,在宫殿前的台阶上坐一坐,听着他们聊些前朝旧事,自己如同闻所未闻一般,好奇地倾听、微笑,这实在是他所剩无几的热闹。

可是他无法将他的旧事,也对这些人说一说。他蹒跚着走过东宫,看见大哥弘所植的松柏已有一抱粗了,委实惊心。难怪桓温说“树犹如此”会泣下,原来这一世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到了离去的时候了。

树影婆娑间,他看见大哥低头抚琴的身影,二哥挥动球杆的身影,三哥围着斗鸡焦急兴奋的身影,太平坐在秋千上腾空而起的身影。他又走过武德殿,听见父亲疲惫又温和地应付着大臣们激昂的谏言,听见御座后的珠帘时时被风浮动轻响,听见母亲坚定睿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朝堂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模糊得如同隔着纸屏风的皮影,安静又生动。他们的哭泣、笑声、志气、抱负,都环绕在这座宫殿里,唯有他能听懂。

除了回想少年旧事,太上皇想得最多的,便是散落在四处的儿郎辈们,蒲州的花奴,岐州的李成器,幽州的李成义,绛州的李范,同州的李业。他这半生似乎都在思念着他们,那时候被母亲囚禁宫中,好歹知道他们在外头还有太平照料,那思念也只是在一处。现在他的思念被分成了这么多份,他苍老的心似乎也渐渐无力再负担了。都说帝王家天下,宫中呼皇帝为宅家,只因皇帝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原来四海为家,便是四海无家。

太上皇依旧每日诵经,他诵坛经,诵心经,也诵南华和道德五千言,没有次序也没有忌讳。属于他的善恶,从经文中得不到印证,他的光怪陆离的一生,从经文中也寻不到答案。释家道家,于他皆是一时的迷醉与忘却,旁人以酒买醉,太医不许他饮酒,于是也只有求助于经文。他每每念到“般若多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心中就会得到一丝欣慰,仿佛那远在他乡的儿郎们,会因此少一些苦难。他是个无用的父亲,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一点点最虚无的事。

皇帝友爱兄弟,不忍诸王久别,特许每季有一人入朝,李成器等人每年也有一次机会回到长安看望父亲。开元四年初夏,轮到了岐王入觐。李范潇洒不羁,在朝中结识的勋贵子弟最多,难得回来一次,叙旧尚且嫌时光不够,恨不得夜夜欢宴秉烛而游,不过在父亲处问过两次安,便不见踪影。太上皇知道他的性情,也并不计较,他每年精神最好之时,便是四个儿子在长安的时光。那一日晨起,坐在廊下看豆卢妃带着几个宫女剪供佛的花朵,心中惦记着,李范喜欢鲜玫瑰馅子的饆饠,太极宫中有一片玫瑰花,一时让宫女们都摘了,让李范带回绛州腌起来。

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他转过头去,见是李范带着霍国公主走来,儿女这般早就来看望他,他心中不由一喜,但继而觉得有些诧异,两人皆是步履匆忙,霍国公主提着裙子小跑,才能赶上哥哥,太上皇扶着廊柱慢慢站起来,惶惑又无可奈何地望着自己的儿女。

走到近前,李范方要行礼,霍国公主已扑到父亲脚下失声痛哭道:“爹爹,你救救虚己!救救女儿!”太上皇弯腰扶住女儿,急道:“出了什么事情?”李范想是一夜未眠,双目红肿面色惨白,跪下道:“爹爹,此事过错全在儿子,昨夜妹丈和阎朝隐、刘廷琦、张谔、郑繇到我府上饮酒作诗,虚己带了一本梁版命相书给我,谁知道宴席未终,就有南衙禁军闯进来,把他们都捉去了。我们方才去找三哥,三哥说虚己进献谶纬之书,是死罪,至少也要流配岭南。爹爹,虚己只是知道我喜欢搜集奇书,才寻来给我的,我们没做忤逆之事!”[1]

太上皇又急又痛,颤声道:“你夜深之时,将朝廷官员留宿家中?”李范一怔,随即道:“妹丈是自家人,那几人是我总角之交,爹爹难道不知!”太上皇急道:“可他们更是外官!皇帝有旨,不许诸王结交外官,你怎么就不听!”李范浑身颤抖,道:“原来爹爹和三哥是一般口吻,我明白了……”他忽然冷笑道:“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瞧什么书,三哥那里立刻就知道,这样的日子,原本过着无趣!我这就去认了勾结外官之罪,让他杀了我,免得他镇日里还要操这闲心!”

他说罢站起身,拂袖就要走,太上皇痛心疾首,喊道:“你回来!你这一去,便是将裴虚己的流刑改了大辟!”他黯然道:“这事你们不该来求我,你们各自在家好生思过,皇帝或许会从轻发落……”

霍国公主站起身,一抹泪痕道:“什么从轻发落!将我的丈夫流放,将我另配他人?爹爹!我不是罪奴,不是娼妇,爹爹已经给我选过一次驸马了,我的驸马便只有他一个!”她含泪退了两步,向李范摇头道:“四哥,我们走吧,爹爹心里只有三哥,我们骨肉分离,我们家破人亡,他是不会管的!”豆卢妃见太上皇身子摇晃,似要软倒,急喝道:“你胡白什么?太上皇是为了你们好!”

霍国公主冷笑道:“我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可言?”她忽然哭道:“爹爹,我恨你!我恨你!”她见父亲如被人凌空打了一锤,抚着胸口面露痛楚神色,心中狠狠一痛,向前探了一步,却终于不忍再看,转身哭着奔出了百福院。

李范涩然一笑,抬头喃喃自语道:“当日在洛阳宫中,也是被人圈着,行动不得自由,强颜欢笑,山呼万岁,那时好歹还有大哥二哥五弟在。我们忍辱一生,就图这么个结果么?”豆卢妃只觉太上皇倚在她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似要瘫下去,吓得魂飞魄散,急道:“四郎!你要你爹爹的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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