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哭道:“郎君魂牵梦萦之人,自是娘子,娘子别胡思乱想了。”武灵兰又是淡淡一笑,她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眼前似睹一道光明,随即平静下来,柔声道:“好妹妹,我几日不曾沐浴,身上实在难受,你为我打水来擦擦好么。”璎珞一愣,望着武灵兰怔怔发呆,武灵兰轻轻颔首,璎珞忽然醒悟,不觉失声痛哭。
武灵兰叹息道:“快去吧,一时郎君就要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璎珞一边哭一边起身,烧了热水来,为武灵兰擦身洗头。璎珞正为她挽髻,薛崇简已推门进来,望着这情景有些发愣,武灵兰轻轻一笑道:“哎呦,现在还不许看的。”她虽是面白如雪,这一笑间,似回复了昔日的妩媚娇俏,薛崇简心中轰然一声响,冲上前握住她的手,颤声道:“阿兰!”
武灵兰见自己躺在他掌心那只手,亦是手瘦骨嶙峋皮肤干涩,心中轻叹一声,笑道:“你即回来了,便帮帮忙,拿我的妆奁来。”薛崇简不知是痛是喜,此刻只觉眼前人脆得如薄薄的一片琉璃,不敢稍有违拗她,便将她的妆台案子抬起,放在榻上。她卧病之后便不曾梳妆,妆奁上已是厚厚一层尘土,薛崇简只得先擦拭干净,武灵兰心想,这玉镜台上的尘埃,便如人心的痴想一般,不到玉碎珠沉的那一刻,无论怎样拂拭,都不得干净吧。
武灵兰坐不起身,笑道:“再劳你充一阵儿镜台。”他们初成婚那阵儿,薛崇简有时惹得她生气,要哄她时,便捧着镜子跪在她妆床上充镜台。他此时此地再闻此言,只觉一颗心囫囵被人挖了去,默默捧着镜台,跪在她身边。武灵兰多日不照镜,只见镜中人已形销骨立,两块颧骨凸出,倒是额上那一处伤疤越发明显。
璎珞为武灵兰扑粉上妆,描眉画鹅黄,武灵兰朦胧中又有些昏沉,低声问薛崇简:“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这是谁写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薛崇简此时心中亦痛得一片混沌,整理半晌,方缓缓道:“是萧纲的美女篇,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密态随羞脸,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武灵微微一笑,她此刻匀了胭脂,这一笑间便如云霞飞面,无限绮丽,竟如那日隔着火光看她。她低声问:“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么?”薛崇简哽咽得说不出话,唯有重重点头。
武灵兰低声道:“最后一层,是花子。”璎珞依言抽出最后一层抽屉,见有一只小小的金筐宝鈿珍珠装鎏金函,只胡桃大小,表面却用金粟宝石珍珠围绕出花瓣模样。她打开一看,内里是一叠用翠羽金箔制成、薄如蝉翼的花钿。武灵兰低声道:“好些年前的了,也不知道鱼胶还能不能用。”薛崇简放下镜台,将金盒拿过,拈出一片,凑到口边用舌尖去润那花钿的背面,他紧咬的牙关一松开,才觉泪水淌入口中,满口的咸涩,他便用这热泪融了鱼胶,轻轻贴在武灵兰两颊及额头伤疤处。
武灵兰的手臂动了动,想去帮他擦拭泪痕,却终究无力,只是笑道:“下辈子,你碰到额上有疤痕的女子,千万要躲开。”薛崇简将武灵兰抱入怀中,哽咽道:“我求你了,别走,我只剩下你了!”武灵兰淡笑道:“容我自私一回,咱们两人,终有一个要送另一个走,我没有力气看你走,就把这辛苦,留给你了。你说过,我是你的妻子,我死后,你一定要将我送回长安去,葬入你薛家祖坟。别哭,别哭啊,你哭了就不俊俏了。我看见你,在墙头上对我笑,朝颜开得五颜六色,那么好看……”她的声音逐渐底了下去,颊边的花子微微闪动金光,便如美人仍在微笑一般。
蒲州别驾薛崇简的妻子病故,因并不在蒲州下葬,便将灵柩安置在普救寺存放,等待皇帝批复,便可扶灵入京。薛崇简也住进寺庙守灵,他每次来此地,都是哀悼亲人,只觉这名字取的甚是揶揄,普救普救,又究竟救得几人。
那日晚间,老仆施淳佝偻着背踽踽地走进来,堂上只有一盏烛还亮着,蜡泪将青铜的蜡杵层层包裹,薛崇简就趺坐在一张竹席上,阴影里的双眸似是闭合。施淳心中刺刺一痛,跪下低声唤道:“郎君!”
冥思中的薛崇简不过睁开眼睛,却未答话,施淳低头把一个食盒放下,摆弄着些菜碟汤饼,嘟囔道:“他们这里的斋饭也没有草菇,也没有葱花,清汤寡水的,老奴下山去买了一回,那些和尚还不许用葱——纠缠了些时候,郎君可饿了么?”
薛崇简几日来都未曾觉得饥饿,不过是饭菜送来略动几口,无人送时也想不起。他仔细打量着施淳,到蒲州后这老人愈发瘦了,尽日大起大落地劳碌,更显衰态。他脸上的肌肤松弛皱坠,条条深黑的皱纹如同刀刻,领子上露出嶙峋的锁骨,尖锐的骨节似乎有刺破肌肤的危险。他低头时,露出后颈一条丑陋的疤痕,如同蚯蚓一般钻入青衣之中。薛崇简忽然心念一动,想起往事,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
施淳受惊地往后闪了一闪,温善惶惑地望着自己的主家郎,惊道:“郎君!”
薛崇简道:“这条疤还是我用马鞭抽得吧?这许多年都没长好?你不曾敷药调治么?”施淳窘迫地咧咧嘴,摸着后颈笑道:“老奴这身贱皮肉,哪里有那般金贵。”薛崇简歉然道:“那次是我心情不好,总该给你赔个不是。花奴自幼顽劣,你多担待吧。”施淳忙摆手道:“郎君说哪里话,老奴,老奴都知道的……”他小心地觑了薛崇简一眼,大概是不惯和主家郎离得这样近说话,又低下了头。那一顿马鞭,还是那年薛崇简为了崔湜和李成器别扭,他发脾气时打得。
薛崇简道:“旁人都去了,怎么你还不去?”施淳低声道:“郎君身边不能没人服侍,何况,过些日子要扶娘子的神主回去,虽说奴子老迈不堪用了,却总比官衙里那帮人尽心些。”薛崇简想起那封不许自己回京的敕书,心中苦笑,道:“不必了,你家在何处,可有儿女?”
施淳咧嘴一笑,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神情道:“郎君忘了,老奴的孙女儿和郎君同岁的,那一年领着万泉县主玩儿,县主磕在了花园儿的石栏上,额头上磕出个疤来呢!”薛崇简方道:“我不记得了……”忽然眼前似有一点花钿的金光闪动,便说不下去了。
施淳道:“那次老奴的儿媳打孙女,被驸马看到,不但赦了那小女娘,还赏了她一匹花缎做新衣裳,除了她的奴籍。现今她嫁了洛阳尚善坊一个卖饼汉,老汉的儿子媳妇都跟着她过。”薛崇简点头道:“难为你舍了亲人,跟我在这地方一住三年。你回去吧,我让别驾府给你一辆车,再派两个差役送你,让他们路上走慢些。”
施淳睁大了眼睛道:“郎君还在这里,老奴怎能回去!郎君,你难道也要回洛阳去?你不做官了?”
薛崇简不答他话,只是心中阵阵酸痛烦躁,不愿人在面前聒噪,道:“过几日我下山再说,你先去歇着吧。”
施淳不敢扰他,默然叩了个头起身,到底不放心,道:“郎君好歹用些饭菜,老奴看着他们整治,都是干净的。”薛崇简已经闭上了眼睛,施淳只得叹息着去开门,薛崇简忽然叫道:“阿翁!”
施淳浑身一抖,颤巍巍扶住门,薛崇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从腰间的鞢靾带里取出那只小金函,薛崇简打开看看,里边的金箔花钿在灯光下闪动明灭,心中复又涌上一股凄凉绝望,将盒子盖上,塞到施淳手中道:“这是咱家娘子留下的,你拿回去给你孙女吧。”
施淳哪里敢要,推搡道:“这太贵重了,老奴不能拿,再说即是娘子的身后物,郎君还该留着做念想才是。”薛崇简淡淡一笑,握紧了施淳粗糙的手,道:“万物皆有归宿,这花钿须让年轻女子贴在颊边,才不枉工匠雕刻一场,留在我这里暴殄天物了。生时都不曾待她好过,殁后又何必矫情给人看,念不念的,不在这盒子,你拿去吧。”
施淳望了他半日,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郎君,回到长安,你便去找宋王……”他忽然想起李成器的封号已改,改口道:“……宁王殿下吧,他终究是待你好的,其实,两年前,他来找过你的,就是你去鹳雀楼那日。”
薛崇简本来心冷如水,听得这话,仍是不由诧讶地抬起头,他隐约记起,那日归来,似乎看到远处有一队人马,那便是他么?他的嘴唇还是抑制不住抖了一下,继而淡漠一笑道:“如今太上皇驾崩,他在李隆基眼皮下必不好过,我又何必撵去增他负累。”施淳如此称呼皇帝,只吓得倒抽口冷气,正待劝阻,薛崇简已转身回到蒲席边,撩起缺胯的白绫衫,坐下闭目不语了。
施淳在门口静立了片刻,方才那一番话,让他在心酸外凭空升出忧虑来,怔怔望着摇曳烛光中薛崇简清冷如玉石雕刻一般的脸。那墨染般的双眉,稍稍抿起的嘴角,总还脱不去少年时的惊人俊美、逼人贵气。似乎一睁眼间,嘴角就会扯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笑容,眸子中的光彩就能映亮了眼前黑暗。他等了片刻,薛崇简只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他忽而想起,薛绍临出事那一两年,身上也常常带了这种沉寂的暮气,心中又是一疼,抬袖擦了擦被泪浸湿的眼角,轻轻带上门去了。
薛崇简坐了一夜,后来连那一只蜡烛也熄了,眼前沉入一片茫然黑暗。他听见窗外草木被风摇摆地簌簌沙沙,如同有人在暗夜中悄然地呢喃自诉。他听见寺后的清泉淅淅沥沥的流水,不急不徐,一点一滴地催人愁肠。他听见屋内有促织时高时低的鸣唱,他听见不知从何处山林野寺中传来的夜钟,如同长安太极宫里的钟声,仿佛是绕山度水萦绕在他身边,恍如隔世。
他听到许多声音,想到许多事。无法入土的妻子,远在洛阳被迫出家的妹妹,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母亲、舅舅、大哥、弟弟们,自然,还有长安城里的李成器。生者与死者,被黑暗模糊了界限,伴随着不绝如缕的袅袅夜钟,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鸡鸣传来,不一会儿,远远近近的响起了鸡鸣,鸟雀的啾啾啼叫,他知道,对山上的普救寺,山下的蒲州城,乃至对整个大唐,将开始在阳光下度过平静繁杂的一天。只是当第一缕晨曦射入窗子时,他忽然感到胸膛里边寂静的空旷,想不起这一夜究竟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昨夜往事如同朝露一般在晨光下消散无影。
第九十八章 御史府中乌夜啼(上)
薛崇简茫然地想要站起身,却发现两腿早已麻痹,稍稍一动便是一阵针刺般的乱痛。他缓缓伸手将腿扳直,又静等了片刻,才撑着地艰难站起,推开门踱了出去。青琉璃一般明澈的天空,东方有大红绉纱一样轻盈的朝霞铺染开来。
他虽来了数日,对普救寺的道路并不熟悉,也只能信步而行,顺着碎石子铺成道路走出小院。一连数日夜不成寐饮食不足,让他抬腿时只觉是走在水中,头重脚轻,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这原不是他的家,山下的蒲州别驾府也不是,洛阳早已不是,长安算是么?同他有血缘之人、可以牵念之人,一个个地消失,那么他走过的一处处,还可以称之为家么?他胸中有些焦躁,似乎在寻找什么,粗壮的菩提树用慈悲的荫凉遮蔽住他,他伸手敲击如龙筋一般的树干,那树生长有年,发出叮叮如玉的声音。他仍旧茫然,不是说菩提树是空的,明镜台也是空的么,这觉悟之树,安然地矗立,不曾给他一丝一毫的提点。
他缓步又进入前院,他总要找到一样物事,让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之前,总有个远方的人要他思念,总有个近旁的病人要他照顾,现在,武灵兰已经不需要他了,而在武灵兰为他付出生命后,他再守着对李成器的思念,是否是对逝者的亵渎?可是若连思念都没有,他靠什么才能活下去?真的只因为不值一死,所以才活着么?
他渐渐听见了人声,钟声,忽然一个宏亮的声音领头念道:“富楼那,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一众僧人又跟着他齐声唱诵,嗡嗡一片,如同遥远天边的滚雷一般,既沉闷又模糊。薛崇简明白,这是和尚们在做早课。早年神都城中,上至女皇母亲,下至王妃县主,个个都信佛,自己常须陪着这些贵妇们做法事听经,只是他总嫌无趣,不是打瞌睡就是东张西望胡思乱想,是以虽觉得这话有些警醒,却想不起究竟是哪篇经文中的哪一段。
那领头的声音又念道:“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那琅琅清音穿出殿堂,震动墙壁,在空中萦绕袅袅,当真有佛家狮子吼的意味。
薛崇简的心中剧烈一震,仿佛三年来被愁闷、痛楚、怨艾、思念、畏惧、委屈、绝望堵塞的灵台,这一串蕴藏了大智慧的佛音中磊磊松动。如同置身于一座幽暗的空谷,四周的座座崇山峻岭将要崩塌,却又有一丝玄明的幽光,从这些山障后透出。贪、爱、恶业这些平日里听惯了、听厌了的佛家常提的辞藻,此时此刻终于能细细地去字字咀嚼琢磨。
待众僧跟着念诵完,那清朗雄浑的声音又念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他话音尚未全然落下,薛崇简只觉一支鸣镝伴随者二十余载光阴,毫不留情穿破他的心扉,汩汩流出的尽是脓血。一时疼得他浑身发颤,却又忍不住畅快地要叫唤出来。
他心中有菩提树,也有优昙花和明镜台,无论经历百千劫难,他们就在那里,不生不灭。武灵兰和李成器,爱他的和他爱的,皆是他的缠缚,因这缠缚方有生死的苦痛,离合,不舍,思念,痴想,怨悔,期望,若无苦痛,便亦无法知生之贵,爱之深,他此生已经沾染了这爱欲,他因心爱他们,也因色爱他们,这爱恋此生解脱不开,若真有来世,他亦不求解脱。这便是他的因缘,他的生死,他的缠缚。
煦暖晨曦终于射穿了他眼前的黑暗,他本以为无可流连无可追寻的人生,终于显出一条绵长的道路来。他的哀恸,被佛音用二十个字概括地明明白白,他的畏怯,终于一一顿释。他的所思所恋,从三年来沉淀的寂静淤泥里挣出来,开成一朵洁白的莲花。
他快步转身,急切地向马厩奔去,果然施淳佝偻着腰,正在给他那匹青玉骢加草料,他哆嗦着去解缰绳,施淳诧异道:“郎君要出去?”薛崇简难以抑制心情的激荡,颤声道:“我要去长安,马鞭,马鞭呢?!”施淳近三年来,都不曾见过生气浮现在这张俊朗面庞上了,他也无端激动起来,忙解下犀牛角手柄的马鞭递给他,又急急拿出一块牌子道:“这是郎君让奴子从别驾府要的,郎君拿着,一路过关都有用。郎君身上有钱么?”薛崇简忽然一笑,道:“不用,我的马半天就能到长安了,阿翁,多谢你,我会派人接你回家的。”他一踩蹬子翻身上马,一振缰绳,青玉骢出了窄窄的马厩门,听蹄声初时还是走,渐渐蹄声踩踏山间石路的声音趋于急骤,想是已经撒踢奔跑起来。
施淳慢慢跪下来,向西方虔诚地叩拜,那里有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的坟茔,有极乐世界宝树婆娑,有观音如来渡一切苦厄。浑浊地泪水淌入山间潮湿清凉、混合着青草涩香与牲畜膻臊气息的土地,他喃喃道:“阿弥陀佛,神佛保佑,公主驸马在天有灵,保佑郎君此去平安……”
薛崇简一路不饮不食,除了过关时要检查腰牌外,他马不停蹄,西入潼关,直奔长安畿辅。他的青玉骢是难得的良驹,从蒲州到长安近四百路道路,一日便跑完,进长安城时还不到酉时,夏日天黑得晚,只西方晚霞如血如火,长安城的烟柳便在傍晚的清风中脉脉拂动。
他冲进兴庆坊,却被守兵拦住,告知他此地已被改做了皇帝离宫,李成器已不在此处。他心心念念牵系的地方,他以为李成器每日站在高楼上,与他隔着数百里遥遥相望的地方,早已属于旁人了。这荷花不再是他们的荷花,鸟声不再是他们的鸟声,杨柳不再是他们的杨柳,只因天地早不是他们的天地。他茫茫然地望了一阵昔日的宋王府、今日的花萼相辉楼,终是拉着马匹慢慢转身,他还需去寻找,他的因缘,他的缠缚,只要他还在三界六道之中,他总会找得到他。
宁王李成器散朝归来已是傍晚,将厚重的白色朝服脱去,换了一身白衫。因睿皇遗诏,以日易月,三日便殡,臣民子孙皆不服拷x,李成器不能自着麻衣令皇帝尴尬,只得以素色衣裳代替,腰间不系金玉带,只用一条白色丝绦,勉强算是为父亲服丧。
朝中官员皆已恢复了公事,李成器同几位亲王既在京中,一样要随班上朝。皇帝正在修建兴庆宫与花萼相辉楼,为彰显天子兄弟友爱,楼中楹联和壁画都交给了几位亲王,弟弟们不耐烦此事,李成器只得都担下来。他作画原本就慢,壁画更费力些,画了半日也只画了一匹马,他倒不反感此事,一笔笔单调枯燥的描绘着马匹身上的鬃毛[1],可让他的稍稍忘却一些事,亦算是为他的哀思和自责寻找一个出口。
只是站着画了一日,回来后便觉得两腿酸痛,脑中也微微有些晕沉。夏日里原本没胃口,李成器也不曾用晚饭,独自来到园中,坐在一道石栏上,在温凉的晚风中,稍稍放松一下双腿。
王妃元氏知道李成器的心事,自前几日蒲州别驾薛崇简请求入京归葬妻子的表文被皇帝驳斥,李成器眉间的愁闷之色便更深几分。王妃并不敢直接点明,又恐他闷坏了身子,见他在园中独坐,便命乳母抱了李琎来玩耍,李琎今年已满两岁,会说话了,玉琢一样的圆圆面庞上,嵌一对乌圆澄亮的眸子。他一见李成器便眉开眼笑,扎煞着两只圆溜溜白嫩嫩的小膀子道:“爹爹,爹爹抱!”
李成器心中轻叹一声,只得站起,接过儿子对王妃道:“你带他来做什么?”王妃笑道:“殿下都知道出来乘凉,叫我们娘母子在屋里热着不成?”她轻轻拿开李琎抓住李成器幞头软翅的那只手,亲亲他的手臂,道:“乖,这个不能玩。”那乳母见李成器并不欢喜,有心炫耀,向李琎道:“告诉爹爹,方才做什么了?”
李琎瞪着圆眼睛想了一下,用脆生生的童声道:“打鼓!我会打羯鼓!”李成器面色一沉,对王妃道:“谁弄乐器?”王妃心中咯噔一下,心知乳母莽撞,犯了李成器丧中不得宴乐的忌讳,忙解释道:“没有谁。是方才春莺收拾箱子,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旧的羯鼓,鼓槌倒没丢,他要玩,混敲了两下就收起来了。”李成器方想说话,不知怎么心中一动,似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在半醉中挥洒地击出秦王破阵乐,是他敲过的那只鼓么?现在拿着鼓槌的花奴,已不是那个花奴了,他顶门狠狠一酸,不欲王妃发觉,掩饰地转过脸去。
薛崇简立在马鞍上,扒在墙头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天伦融融的画图,只觉自己像被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心中一条条被时间灰尘堵塞的裂缝,在看到李成器的时候都撑胀着破裂开来。从前李成器被关在洛阳宫中,他每日里去翻墙,总是刚一探出头来,就看见李成器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地朝这边望。他现在还会这般急切地望着墙头么?薛崇简静望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低叫道:“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