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 第20章

天下的破屋大抵都长得差不多,也很难说哪间更破一些,是以边涌澜木愣愣地站着,一时竟没察觉身周的破屋子,这便换了一间。

但当他回过神,定目去看炕上的人,才发现幻境已不是那个幻境,炕上的人也变了,看那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形,显是比那噎死的老头儿更有理由喊饿。

“爹爹……”一个亦是瘦得皮包骨的小儿趴在炕头,并不叫饿,只小声唤道,“爹爹,爹爹醒醒……”

“……你娘呢?”小儿唤了半天,炕上人总算睁了眼,虚弱地问了一声。

“娘……娘几天前就不见了……”小儿浑身没有二两肉,肚皮却鼓胀胀的,不知是不是灌了一肚子凉水,倒还有眼泪能哭,“我找不着娘……”

“别找娘了……听爹的话……千万别乱跑……”炕上人勉强多说了几个字,似想伸手摸摸小儿的头,却终没力气抬手,手指动了动,又昏沉过去。

“牛牛,你来……”

小儿正自己抹眼泪,突听门口有人喊他,既知道小儿的名字,想是认识的村民,可那孩子却不马上过去,也不晓得在犹豫什么,半天吭吭哧哧憋出一句:“我爹不许我乱跑……”

“别怕,来,我家有吃的,叔带你去吃饭……”

那村民同样干瘦,但到底还有说话走动的力气,边劝哄边朝小儿招了招手,说到“吃饭”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别去!”

小儿想不清楚自己为何下意有些害怕,边涌澜却立时明白过来,赶紧伸手去拉他。

可是拉不住——他是又忘了,自己拉不住。

小儿懵懵懂懂地随村民出了门,边涌澜怔怔跟了他几步,却终在门口停住步子,竟发现自己也怕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挽江侯,现在竟怕得难以迈出这一步,去看一看外面的村子是个什么景象。

他握紧刀,怒到极处,面上反而没有一分表情——夏春秋说他入世三十余载,那么这些幻境中的景象,定是近一甲子发生过的事情。

挽江侯怒在自己竟不知道,不过六十年内,天子治下,还发生过这等饥荒灾祸,生人相食的惨事!

朝廷为何不知!官府为何不救!为什么!

因为天子只是一人,而治下官员,平民百姓,是万万人——总有昏庸奸恶的官员,总有欺上瞒下的惨祸,总有看不到、管不了,总有恶难除、冤难诉。

“我饿……”

再听得这句话,挽江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便见一双只剩白骨的小手拉住自己的衣角。

他没有表情,现形护他的佛影却有——许是感应到佑护之人心中的怒意,那金刚罗汉法身双目圆睁,张口欲喝,怒瞪向这方人间。

“哥哥,我饿……”

边涌澜身后的小儿已是白骨之貌,骨头白森森地,似被剐净了每一丝血肉。但挽江侯知道,他不是饿死的。

“…………”

小儿再不出声,只能见到眼前的肉,齿骨大张,使劲朝边涌澜的手咬下去。

白骨头颅中牙齿尚存,用力咬下,牙齿便咬破了皮肉。

有护身佛影在,这具小儿白骨本应咬不到边涌澜的手掌,更勿论将他咬出血来。

可有人愿意含泪舍身。

佛不拦他。

“…………”

肉破血流,那白骨头颅却突停住了。明明已无血肉,再看不出神情如何,但偏又能觉出这具小小的白骨骷髅似是有些慌张。

“我,我没有……”

小儿骷髅松了口,却又凑近边涌澜的手,齿骨微动了动。

“无事……”

擅长揣摩人意的挽江侯,揣摩起鬼的意思来也分毫不差。

“不用吹了……哥哥不痛。”

他还刀入鞘,抬手摸了摸小小的白骨头颅。面上浮起一个笑,眼泪才掉下来。

一个被人甘愿舍身相度的幻境悄然告破,边涌澜立在沙场之上,前后左右皆是两军乱战,他却不躲闪,不出刀,只泥胎木塑一般站在当地,眸光散乱地四下环顾,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这沙场,挽江侯是见过的,不仅见过,而且很熟——他曾在这乱军之中,取过一位名将的大好头颅。

将军战死,兵士便自溃败了。

边涌澜只觉自己变作了一片叶子,或是没留神也做了鬼,在这幻境中飘着、荡着,看到一军溃败,一军止戈,逃兵逃也逃得没个章法,见过血的人失了约束,直如蝗虫过境,路过村庄镇子,便要烧杀掳掠,抢些补给钱财。

“军爷!军爷饶命!”

——他终于拔刀。

“娘!娘!不要啊!娘!”

——斩下。

“救命啊!”

——斩斩皆空。

可是他还能怎样?他只有一把刀。

于是即便斩斩皆空,却仍自一刀、一刀地斩了下去。

往事已矣,俱付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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