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26章

陆德海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江对岸他满目苍夷的家乡。一场大水过去,原本的肥田已成旷野。沿江的热闹集市不再,只见残垣废瓦,堆积水边。那滚滚江涛一年一漫流,把记忆中的繁华扫荡干净。他孤孤单单行到渡口,踏上了过江的一叶飞舟。浪涛中他竟然晕了船,趴在船舷上大吐了一场,吐得涕泗横流。

他吐过,拿帕子就江水洗了头脸。天道朗朗,风清日明。他心情平静,重新整理了衣装。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扎根的土壤。纵使只是一钧之器,他也要用此身尽容江河,为家乡竭力。

第16章 定情

一晃月余,皇城里进了暮春。

满城的飞花柳絮,风一吹就洋洋洒洒四处飘落,像场没完没了的雨。

云行之和泓历遍皇城九门,收获颇丰。不仅熟悉了城防要务,也顺路结识了无数世家子弟。泓聪明灵慧,不多时就跟着云行之学会了八面玲珑的应酬功夫,他本人又沉稳清隽,话不多说,句句都在点上。手段使出来只见诚恳而无丝毫圆滑之气,背后的风评反比云行之要高些。

这一日他们结了差事,又有众人特来送宴辞别,到了晚上回府,都尉府已将两人籍本送了过来。这籍本由隶察司签发,记的是两人这趟历练的始末。泓就随便翻了翻,见从正阳门开始,到最后的奉勇门,一路下来都得了个甲,不由暗自感叹。以前想评个甲,非得全力以赴不出差错才行,现下只是和众人喝喝酒,拉点关系就拿了头筹,真正是轻松好做。

不过他不能退宫,这籍本不记档,拿着也是无用。泓扫了一眼就放在桌子上,转头见云行之正笑嘻嘻的叫下人回家里去报喜得了全甲。两人已经熟络,云行之偶尔就在泓面前显出了娇生惯养,孩子气的一面。泓在一旁忍不住微笑,道:“着什么急?明日你自己拿回家去请功不好吗?”

云行之随口抱怨道:“哪有时间!明天就放本去雁北大营,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

泓满怀诧异,惊问:“要去雁北?”

这回轮到云行之诧异了,把籍本拿给他看,说:“这不清楚写着呢嘛。你自己不知道?”

泓连忙翻过自己的籍本,只见下一页果然盖了大印,清楚写着叫两人赴城郊雁南雁北,翼东翼西四座大营历练,合计将近半年。这四座大营有兵马二十余万,扎营在五日路程外,四方拱卫着皇城。军权由帝王亲掌,也属于都尉府的一部分。

这一去,就是半年了。

泓满心茫然,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才说:“怎么要去这么远?”

云行之笑了一声道:“这还远?等城郊走完分到北疆去,那才叫远呢。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全靠小哥你罩着了。”

泓一惊,忙问:“还要去北疆吗?”

云行之这才看出来泓什么都不知道,便答:“从军历练啊,当然要从军!北疆之后还有西域和沿海,没个几年回不来。你不知道?”

泓怔怔的答:“我不知道。没人和我说过要这么久。”

云行之呆了呆,扶额道:“大哥!你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人物,自己前程的事情都不上心吗?”

泓低声道:“我不当将军。我是要回宫的。”

云行之笑道:“你不当将军跟着我干嘛?圣上借我手亲自栽培,小哥前途无量。”

泓一阵怔忪,说:“我只是奉旨行事,保护你历练。”

云行之目瞪口呆,这才发现俏媚眼全做给了瞎子看,搞了半天眼前这位主什么都不懂。他一阵气结,怒道:“我怎么会用你保护!”

他长吸一口气,拿出了平生最大的耐心,干脆把首尾摊到了桌面上,直接道:“云氏势大,我祖父应召都得圣上亲赴辅都,为的就是彼此忌惮。我是家里嫡长,你是圣上刀兵,你说我敢不敢叫你保护?就算我敢,圣上也得避嫌,怕云氏生疑。”

“朝廷要入郡治水,我家里漫天要价,要我掌军,又要我姐姐入主中宫。圣上就地还钱,提的条件就是要倾云氏之力提携你。要不我为什么这么费劲替你各处引荐?你经我手出去,将来出了差错就得我担着,得了好处还得分你一半,我哪有这么闲!”

泓心中冰凉,束手无措,茫然道:“陛下没有和我说过……”

云行之无语至极,道:“聪明人办事还用说吗?圣上什么手段?你看看他哪一步不替你安排在了前头?你又不笨!圣眷都扣脑袋上了怎么不想一想?光听表面话,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泓攥紧了籍本,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一直都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说过要他保护云行之,他就来保护。说要他熟悉防务,他就高高兴兴来学了。说路途遥远不必回宫,他就真的很久没有回去。

泓悚然一惊,发现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陛下了。

久到那些甜蜜的拥吻和亲昵,都消散成云烟。不知不觉,就被陛下疏远。

是了,陛下是什么手段?施展到自己身上,他无知无觉,只有受着的份。

泓半天没说话,云行之便当他顿悟,低声点拨道:“你揣摩上意,不能单听言语,得分析后头的利益。他一个意思出来,谁得利谁吃亏,怎么反应对你有利,怎么奏对才能不得罪人又捧了场,都得过脑子想。”

泓低声说:“我没想过。”

他只会痴心妄想。

到现在仍然在想……实在是没办法,这样不清不楚的,就……失去了他。

泓猛地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听见云行之在后面喊他也没有理会。他到后院牵了马出来,纵身上马,一个飞跃就出了大门。

他抄了近路,直奔禁宫。

一边策马疾行,一边腾出手来,从领口扯出陛下给他的玉佩咬在嘴里。惶恐无助的内心,借着温凉的玉佩得到了一点点凭依。

陛下……陛下……即使是厌弃,也请……亲口告诉我。

他赶到宫里时已是夜深。宫门下钥,凭着他御前影卫的身份,轻轻松松直进暖宁殿。他心中激荡,不管不顾的就要往里走,众上值的御前影卫慌忙拦下,领头那位是熟人,照他肩上轻拍了一掌,怒道:“大半夜的,你疯了?”

泓沉声道:“我有事要面圣。”

领头影卫道:“圣驾已歇,天大的事也不能进,别为难兄弟了。”

泓也是当差熟了的,知道这个时候御前影卫绝对不会放他进。他把心一横就打算硬闯,劲气鼓荡,一个流转就被众影卫看了出来,立时把他团团围住。众人配合默契,架势一摆开来,泓就知道自己过不去了。这里离寝殿还远,弄出声响陛下也听不见。他不知不觉就松了气,怔怔的看向远处的暖宁殿。

庞大的宫殿已经灯火尽熄,静静的伏藏在黑暗中,如同盘踞的巨龙在深渊中暂歇。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做了无数亲热的事情。可是一朝恩典俱收,他就……再也走不到陛下身边去了。

明日发往雁北,再然后转战边疆。几年后回来,不知道又要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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