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29章

容胤微微皱眉,本要让人退下,转念间却想明白,他已经和泓有了事实,此礼若不行,便是不承认他的身份。御前影卫承恩已经够让人瞩目了,若是自己还当个见不得人的事藏着掖着,泓背后不知道得受多少非议。只有堂堂正正认下来,以帝王之尊给泓撑腰,他将来在人前才能理直气壮。这样一想,容胤便看向泓,示意他跟司礼官过去,按她的教导行礼。

泓刚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见到冷峻的司礼官进来就僵住了,吓得面色苍白。这位司礼官年事已高,当年他初次承恩后,一应事项,都是这位司礼官料理的。众目睽睽之下,她严厉的指责和教导,曾经给过他无尽的羞辱和恐惧。那种毫无尊严,被人唾弃的感觉刻骨铭心,叫他一见了司礼官,就怕得浑身发寒。他又绝望又无助,下意识紧紧抓住了容胤的手臂,哀求道:“陛下……”

司礼官向来端肃严厉,不苟言笑,宫中无人不怕。容胤见连泓都怕她,不由好笑,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快去。”

泓怕极了,止不住的战栗着,反用两手紧紧攀住了容胤,低声哀求道:“陛下……容臣穿一件衣服……”

容胤怔了怔,说:“行礼而已,不脱衣服的。”

他说完心里一跳,隐约有些明白了,紧抓着泓问:“第一次行礼的时候你没穿衣服?”

泓慢慢垂下眼睛,点点头。

容胤心里揪成一团,半天说不出话。当时宫里都是皇后和静怡太妃的人,见他在皇帝重病的时候承恩,必然恶意刁难羞辱。叫他在外间当众行礼,竟然连件衣服都不给穿!宫里头杀人不见血,挫磨人的手段多得是,泓当时年纪小又单纯,身边也没个依靠的人,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他总是害羞,一脱了衣服就惊慌失措的到处乱藏,叫人忍不住想欺负。以前只以为是胆子小,还觉得逗起来挺好玩的。

这哪里是胆子小,明明是被人折磨出了心理阴影。

容胤越想越心疼,疼得心尖发颤,紧搂着泓说:“别怕……你上次没得册封,今天还得重来一回。不需要司礼官教导了,就在这里奉礼。”

他一边吩咐了宫人,一边抬起双手扶在泓的耳后,拉他到身前跪下行礼。他穿着繁复的朝服,宽大的袍袖垂下来,盖住了泓半个身体。司礼官和宫人们都被皇帝的华丽衣袍遮挡,泓恍恍惚惚的仰着脸,只看得到陛下那一双满蕴情意,粼粼波光的眼睛。他傻乎乎的被梦魇了一般,趴在皇帝腿上半天不动弹,容胤又心疼又好笑,摸着他耳朵轻轻催促,说:“快点。”

泓如梦初醒,在皇帝的怀抱里行了拜礼。最后一拜的时候容胤收了手,让司礼官和众人都看到泓行礼已毕。宫人便捧着托盘鱼贯而入,请皇帝大施赏赐,册封位份。依照旧例,皇帝若是宠爱,承恩礼后的赏赐必当贵重。这位御前影卫大人已经侍寝多日圣眷正浓,加上又是宫里隔这么久第一回有人承恩,司礼官唯恐赏赐不够,带进来几十人为皇帝奉赏,她自己则捧着金册和玉如意,递到了容胤身前。

容胤接过了玉如意,拿在手里沉吟了半天。钦赐如意的时候帝王要有训诫,可他满腔的情意和心疼,却无一字能诉诸于口。他和泓大眼对小眼的互看了半天,越看脑袋越空,本应该将往日背熟的辞章随便拿出来敷衍一下,这时候却半点都想不起来,只把玉如意往泓手里一送,低声说:“好好的去。我等你回来。”

他没有册封位份,也没有赏赐厚礼,司礼官便按着旧例,只照承恩记册。早晨这一阵忙乱过去,容胤就得赶去崇极殿上朝。两人依依不舍的分别,泓便出宫找云行之。

第17章 秘密

云行之早给两人打点好了行李,一见到泓就怒气冲冲的责怪他。泓很不好意思,低声解释道:“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情要交待,就急着回宫了。”

云行之知道他有位亲人在紫阳殿,哼了一声,挥挥手不和他计较。

两人一路顺利,几日间就赶到了雁北大营。军队将领对这种临时在营里历练的世家子弟向来都是热烈欢迎,云行之又掏出了大手笔仪礼,以两个人的名义送上去,上上下下打点得无不妥帖。众将领投桃报李,便接连几日的张罗筵席,为他们各路引荐。城郊大营少有战事,将士们闲来便划分阵营,以比武为乐。泓掐着分寸,赢几场又输几场,结交了无数好友。一晃月余过去,众人依依惜别,两人便奔赴雁南大营。

雁南大营却是另一番气象。那位大营统领御下严厉,众将领都是规规矩矩,凭真本事吃饭。这回泓便打了头阵,出面与人结交。他办事稳当细致,不管是带兵还是跟着操练都认真,大营统领颇为赏识,还亲自领着两人在营里转了一圈,讲解带兵之道。两人在这个营里,倒是货真价实学了点本事。

眨眼间就入了夏,天气渐渐炎热 。

这一日泓和云行之回了营里,正赶上驿车过来。驿差抱了个巨大的包袱,送进两人房中。

云行之一看了包袱,就焦躁得大叫:“怎么又来了!”

这包袱是云行之家里送过来的,一月一个,全是吃穿等物,偏又巨大无比,每次都得麻烦驿差招摇送过来。军营里提到云行之不一定都认识,提到那位娇生惯养,家里每月都送大包吃的来的小少爷,倒是人人皆知。他们一路换营,那大包袱就一路在屁股后头追,搞得云行之烦不胜烦。

泓见着云行之烦恼的样子,忍不住的笑,劝道:“家里惦记你,也是好意。”

云行之哼了一声,三下两下解了包袱,在里面乱翻。

大包里装了各种夏衣,常用消暑的药丸,还有个两层食盒,装了干果,蜜饯,点心等吃食,是怕营里伙食粗劣,给云行之另外找补。云行之最恨家里拿他当小孩对待,每次一见送吃的就气得两眼冒火,看也不看连盒子扔到泓床上,怒气冲冲的说:“给你吃!”

他每次都把吃的给泓,泓就以两人的名义,拿出去给夜里当值的将领当夜宵。这次见云行之格外愤怒,泓便拿了两块点心吃掉了,劝道:“有人惦记你,是福气。你看多少人孤孤单单的,也没家也没亲人,想要收东西还没有呢。别人虽然笑话你,其实也羡慕你。”

云行之已经翻出了装信笺的小盒子,拆了一封一封看,随口道:“你不知道有多烦。”

信是母亲写的,他一目十行的浏览,见上头长篇大论全是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不由烦躁,扫了两眼就扔在一边,挑出祖父的信来读。最近家里不太平,有很多流民到沅江闹事,上一封信里祖父提到了,叫他心里很惦记。结果这回,祖父信里居然也唠唠叨叨写满了要他注意身体饿了加餐等话,看得他无比焦躁。只有父亲写了几句正经事,说秋后他姐姐和表妹会一起入宫,但是圣意暧昧,不知道会立谁为后。又说现在朝中局势微妙,圣上又挪了几个人的位置,观望不出到底是什么动向。云氏趁虚而入,才有了执掌军权的机会,圣上必然不满,叫他做事千万小心,不要留下把柄。

云行之把父亲写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轻轻叹了口气。

圣上确实有手段。拉着众世家合纵连横,把一手平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做事又滴水不漏,叫人一点方向都揣测不着。可惜他经验尚浅,不能帮家里做什么,只有乖乖听安排。

他正惆怅,突然听得门外一阵乱响,驿差又抱了个巨大的包袱送了进来。云行之顿时暴躁,跳起来大吼:“怎么还有!”

驿差摇摇头,指着泓道:“是这位的。”

泓无比诧异,接过了包袱。他莫名其妙,想不出谁给他寄东西来,便在床上解了包袱翻看。只见包袱里装了各种夏衣,常用伤药和碎银,还有个八宝攒心的食盒,打开一层糕点蜜饯,一层糖果乳酪,又一层全是切得方方正正的腊肉和火腿。他摸到包袱最底下,摸到毛茸茸的一条水獭皮的毯子才明白,脸上登时火一样烧起来。

是……陛下送过来的。

和云行之的家人一样……一样惦记他吃穿,也一样怕他在军营里辛苦,送了零食安抚。

泓面红耳赤,带着说不清楚的畏惧和期待,把包袱翻了一遍,想着说不定和云行之一样,也能翻出封信来。可惜翻来翻去,陛下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那条薄薄的毛毯子,暧昧又缠绵的,说尽了千言万语。

父亲虽然关心他,却也是教导多而娇惯少。被人这样当小孩子宠爱,还是平生第一回。

泓又高兴又害羞,先把毛毯子抽出来,搭在身边,再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零食捡点了一遍。他像个一夜暴富的穷人,对着满床的珍宝不知所措,又想悄悄藏起来,又想大声昭告天下。

云行之以为泓的家里也给寄了东西,并没有在意。他见泓对着乱七八糟的一床东西半天不吭声,就大声嘲笑道:“等着吧,过不了几天,别人一样背后叫你小少爷!”

泓没有回答,垂下眼睛,把手探进衣服里,去摸那些沁凉的丝料。

云行之说他不知道家人给送东西来有多烦。

现在他知道了……是好烦啊……

烦得他满心慌张……和思念。

他半天不说话,云行之就多看了一眼。见那包袱半解,露出了里面丝料的夏衣,看着不起眼,却流转着微润的光泽。他是何等眼光,加上家里产丝,常年耳濡目染,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料子是冰凌丝织的,登时心里一凛。

这种丝仅在沅江出产,丝质细润带光,产量极低,几百年来已成了云氏例贡,年年进上,专供御用。连皇室宗族都不敢僭越。小时候父母溺爱,曾给他穿过一件冰凌丝小褂,祖父看到痛骂了一顿,立即叫脱了下来,怕折了福分。

他往泓的床上一扫,看见了七八件夏衣,都是一水儿的冰凌丝料。他心中惊异,面上不动声色,走到泓身旁说了几句闲话,已见了包袱里给泓送的东西,皆尽精致细巧,远非寻常宫中所用。他借着拿点心,顺势在那几件衣服上一捻,确定了手感,转头就给家里写了封信,叫父亲在宫里彻查泓的来历。

云白临素来相信儿子眼光,见云行之郑重其事的来信交待,便去找了结交的宫人打听。可是帝王宫闱密事,哪有那么好查,宫里又没有妃子可以里外照应。辗转周折,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只得了一条记在明面上的消息,便是云行之赴军营那天,宫里行了承恩礼。

知道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云白临当即修书,嘱咐儿子说大家共同效忠圣上,要互相照应,像兄弟一样彼此友爱。云行之自然明白言外之意,使出了浑身解数和泓拉拢结交,两人情谊日渐深厚。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