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54章

泓笑了笑,躬身又施一礼,道:“杨大人不必惊慌,下官无意为难廷尉。只是既然涉案过审,下官身份特殊,不得不请内廷庇护。”

他说完一抬手,将手掌一翻,在杨呈礼面前亮了亮,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杨大人知道就好,不要外传。”

他半掩着衣袖,手腕上朱痕宛然,杨呈礼只匆匆一瞥,认得是天子“大德曰生”印,心中不由一凛。这印是受命玺之一,专用于颁诏大赦,诰令四方。国之重宝受命于天,此印一出,皇帝的旨意便是天命,朝臣再无置喙余地。怪不得内廷不避讳!杨呈礼心中一松,便知道自己脑袋安全,忙将众人请入府衙偏厅,又殷勤奉茶,请泓上座。

内廷规矩严谨,众位陪审宫人凝神肃容,把偏厅守了个严严实实,里里外外一丝儿声气都没有。杨呈礼在这肃然威严的沉默中正襟危坐,没一会儿就开始错乱,觉得自己在面圣。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得笔直,眼角余光看到泓一抬手,身后的宫人便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这是个很平常的动作。就是因为太自然了,反而泄露了很多事情。杨呈礼急忙收回目光,便知道这位侍郎大人在御前一定是有年头了。此人碰不得也捧不得,他转念间就有了主意,和颜悦色问了泓几个问题,便将卷宗一合,推说廷尉不敢擅专,要将此案移至尚书台决断。泓早知道是这个结果,点点头道:“有劳杨大人。只是我有几个学生现在还在狱里,案子若交到尚书台,便和他们无关了。狱中无聊,请大人多多关照。”

杨呈礼连忙起身答应,笑道:“他们已经过审,只等着案子了结,衙里就把人挪到了城郊暂且关押。刘大人还特地吩咐过,本来今晚要把您也安排到那边,和学生们互相有个照应。”

他三言两语就卖了刘盈来讨好,泓却不领情,只是笑了笑。待到申时初刻宫人来请,他便在供词上按了手印,跟着司礼司仪两位女官回宫。他如今是个待罪的身份,司礼官便依例将他带到了奉乾殿廊庑关押,叫他不能与外头互通消息。奉乾殿是礼殿,泓作了引路人,每年都要到这里来拜一场,常在廊庑歇息。小屋子他熟得很,进去了先把被褥一摸,发现已经换了新,便满意地安顿下来。屋子里久不住人,四下里空空旷旷,显得有点阴冷。

泓百无聊赖,吃过晚饭早早就上了床,长胳膊长腿地在床上东摆西摆,怎么都睡不着。长夜渐深,陛下应该已经用过晚膳,该回寝宫了。往常这时候他们两个总在一起。陛下说明天会来,可明日上午有廷议,要来也得下午。他算着时辰,满心黯然,便支身拿了短剑来,打算在床头记一记天数。锋利的刀尖只划破了层漆皮,他念头一转,想到这里规矩大,乱涂乱划说不定会犯什么忌讳,就叹口气收了手。

他不能错。错一点都是把柄,不知道会给陛下添什么乱子。他在宫里守内廷的规矩,在外头尽臣子的本分,虽然累,但心里很稳当。可现在见不着陛下,他觉得就有点熬不住了。

他翻来翻去地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外头月亮一点点移行,离了树梢,再上枝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听得外头有人叩响房门。他起身应了一声,大批宫人便鱼贯而入,抬着炉鼎锦帛等物,眨眼间就把小屋重新布置了一番,又迅速退了个一干二净。没一会儿,容胤抱着个大包袱,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泓又惊又喜,慌忙迎过去问:“陛下怎么来了?”

容胤说:“来睡觉。”

宫里规矩严谨,帝王行正居端,歇息只在寝殿,从来没听说过跑庑房里睡觉的,泓一头雾水,问:“睡……睡什么觉?”

容胤理直气壮道:“朕思缅先帝,在奉乾殿引咎自瞻,彻夜不眠。现在累了,要睡觉。”

泓呆了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顿时慌了,道:“不行!这里太简陋,夜里寒冷,陛下怎么能睡这里?”

容胤抬了抬手里的包袱,揪出毯子的长毛来给泓看,说:“我带了被褥。”

他说完,自己把毯子扬开,盖满了小床。他既有留奉乾殿的借口,又准备了寝褥,显然是早就计划好的,泓束手无措,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软弱地劝道:“这样不好……于礼不合。”

容胤自顾自脱了衣服上床,道:“我就是礼。我觉得特别合。”

他钻进被窝,见泓还站在床边茫然无措,就去拉他的手,却见那手腕上红通通的,印玺的朱砂已经擦掉了。容胤有点不高兴,道:“才盖上就擦了。”

泓很难为情,低声道:“从没有往人身上盖印的。别人都看见了。”

容胤笑道:“看见就看见。你就是太老实,总让人欺负。盖个印看谁还敢欺负你。”

泓瞥了容胤一眼,道:“欺负我的人只有一个。”

容胤嘿嘿一笑,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扑,勒住了泓肩膀往床上拖,叫道:“就欺负你!”

泓无可奈何,被容胤硬拽到床上。他一扭肩膀,几下就挣脱了辖制,拖着容胤满床乱爬。这里不比寝殿,屋里屋外没什么遮挡,两人心有顾忌,就含着声音沉默地嬉闹,在毯子里乱搅成一团,格外有一番偷情的快乐。

第36章

泓在廊庑里关了两天,皇帝就跟着在奉乾殿思缅了两天先帝。等到了第三天满宫惶恐,司礼官只得毕恭毕敬将泓送回了寝殿。容胤便趁势撤了泓的禁足,只叫两个宫人随身跟着,权作看守。泓一得了自由,便出宫直奔隶察司府衙,却见丞署里空空荡荡,满庭大雪,几位辅官和掌印文书都不在。他心里直沉了下去,出二堂便叫了差役来,问:“人都哪里去了?”

衙里出事,那差役正惶恐,此时见了泓如见救星,忙道:“大人!你可回来了!高大人刘大人还有赵文书被尚书台派人抓走了!”

泓有些微怒,皱眉问:“尚书台用的什么罪名,谁下的手令?”

差役道:“手令我见着了,是尚书台左丞刘大人的印。”

泓一算时间,正是自己在刑狱见杨呈礼的那天晚上,便知道一定是刘盈见动不了自己,改拿底下人开刀。那几个人都是他心腹,若是栽到刑狱里,前程就全毁了。泓顿时着急,当即飞身上马,直奔廷尉刑狱。

他进得廷尉里,杨呈礼连忙恭敬相迎,听了泓来意,便低声道:“不瞒大人说,您要的那几个人是尚书台传召的,不过廷尉的手。昨天在这里录了口供,一大早就发到城郊关押了。”

泓沉着脸,冷冷道:“杨监察就应该知道,这几个人是今年才调进隶察司的,和此案毫无干系。怎么就定罪发往城郊大牢了?”

杨呈礼叹了口气,却不直接回答,只是道:“大人,夹心饼不好吃啊!”

他见泓皱眉不吭声,忙又道:“那位姓沈的提调官,大人特地叮嘱过,我就担着干系,硬给大人留下了。大人放心,廷尉绝不敢怠慢,等案子一结,立刻把人白白胖胖地送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引泓去刑狱里去看沈一舟。两人进得关押嫌犯的筒子房,只见隔着一道栅栏,那小屋里桌椅俱全,沈一舟正四仰八叉地躺床上,翘着脚酣然大睡。被人吵醒后他还未明白,揉着眼睛问:“座主,你也进来了?”

泓面无表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对杨呈礼道:“把人放出来,我现在带走。”

杨呈礼吓了一跳,忙道:“这可不行。没有尚书台手令,廷尉哪有权放人?”

他抬手敲了敲铁栅栏上巴掌大的小门,道:“大人请看,这锁头在里面,要开栅栏,得先开了这道门插,把锁头拿出来。这道锁我能开,可是里头这道锁的钥匙在都尉府——”

他说着,小心翼翼把手探进铁栅栏狭窄的缝隙间,把里面的大锁头举起来给泓看,苦笑道:“大人看看这都尉府押印,都是热蜡灌的,碰一下就残损。就算我有这个胆子越权,我也没钥匙啊!”

他态度恳切,早看准了泓是个温和好搪塞的老实人,就拿出了虚虚实实的太极功夫,把泓敷衍得水泼不进。泓在朝中官名不显,纵有天子青眼,手里也无兵无权,另一头尚书台左丞刘大人却是大权在握,家族显赫。现在火烧到家门口,他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求好言好语把泓打发走。他搬出了都尉府的名号来,见这位侍郎大人沉着脸不再说话,心里便微微一松,知道这一关是混过去了。

他站在泓身后,见对方微垂着脸,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摩挲着栅栏上的锁链。那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有几分秀气,侧脸白皙,在昏暗的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他视线只在泓脸上一扫,便不动声色地转开,心底不由生出了各种各样绮丽的猜测。正自遐想联翩间,突见泓把脸一沉,骤然出拳狠狠砸在了铁栅栏上!

铁栅栏发出崩裂般的巨响。杨呈礼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生铁的门插在巨大的撞击中弯折,泓便轻轻松松开了小门,把里面的锁头拿了出来。他指头一拂就拆了蜡封,看也不看杨呈礼一眼,转头就往外走。

他大步走出押房,见都尉府护兵已经围了过来,便从怀里掏出印牌扔出去,冷冷道:“在下是御前一等影卫,荫袭无赫殿指挥使。有都尉府提调官金印在此,叫你们统领过来放人!”

领头护兵慌忙接了印牌,见那上头紫铜青篆,真的是都尉府总提调金印,不由吓了一跳。都尉府是天子亲兵,名义上虽然有提调官统任兵马,可是不得御旨,谁敢擅自提调?久而久之,所谓都尉府提调官就成了授予武者的虚衔,向来是领衔不掌印,白拿一份俸禄而已。那总提调若要掌实权,除了天子敕谕外,还得有四营统领将军认可,领头护兵满腹疑云,将印牌一翻,见那背面果然镂刻了四位将军的封衔。他当即不再迟疑,连忙掏出钥匙,双手奉上。

原来所谓“钥匙在都尉府”,实际是在都尉府护兵手里。泓接过钥匙,便瞥了杨呈礼一眼。他见对方一脸尴尬,就隐而不发,径直开了门锁,叫沈一舟出来。

沈一舟无比迷茫,空着两手,跟泓出了都尉府。两人直走到正阳门外步道,泓将沈一舟送出了禁宫外门,才道:“你家人安好,只是受了惊吓,你回去吧。”

沈一舟知道这次牵扯到尚书台,本以为要在狱里蹲上个一年半载,想不到座主轻轻松松就把自己领了出来,他满心疑惑,问:“这就算完了?”

泓微微笑了下,说:“你还想怎么样?剩下的,和你无关了。”

沈一舟怔了怔,说:“我以为会有惩处。可都尉府的人见到座主给的锦盒,对我就十分客气。那个锦盒里装的什么?”

泓冷冷道:“你做错事,等案子结了,自然有惩处。锦盒里的东西,是保你不吃苦头的,你以后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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