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程夫人,是个这样的人吗?
程思齐的话音没停,“后来我们终于进了京,才知道,父亲被派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做官……娘亲替人家做活儿攒了点钱,我们就又去找父亲了,好多人都劝娘亲不要找了,父亲这样发达,怎么还会要糟糠之妻呢?可娘亲不听,一直找,直到几年前,我们终于找来了淮阳……”
直起身为无厌缠着纱布,程思齐轻轻眨了下眼,有些莫名的流光从中轻轻划过。
“父亲见到我们很高兴,那么多年他竟然一直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而是四处打听我们的消息。我到了淮阳,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知府公子,过得日子堪称锦衣玉食……父母亲爱,阖家完满,我便觉得再无什么可求了。”
程思齐声音一顿,抬手给无厌肩头的纱布打了一个结,语气沉了下来,“直到那天,我在街上,遇见以前建陵村子的乡邻……”
逃难出来,流落至此的老乡是曾同他一起玩耍过的邻村伙伴。
只是经年之后,一个水坑里打过水仗的小娃娃们,一个长成了清俊斐然的知府公子,一个却潦倒成了街头混吃等死的乞儿。
程思齐见到儿时玩伴的境况,在伙伴的哭诉之下,动了恻隐之念,便随手接济了对方一些银两,却不想,因此就粘上了一个甩不掉的臭虫。
臭虫得了便宜,不肯放过程小少爷。
但程思齐也不是什么妇人之仁的烂好人,一毛不再给,直接将人扔了出去。
臭虫扒着门框,咬牙切齿地喊:“小杂种!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知府公子不成?你娘分明就是被山里的妖怪睡了,生出你这么个孽种怪物!你出生的时候天雷都把后山烧了一半,身上还带着毛……”
程思齐一怔,旋即粗暴地撕下一块袍角,塞进了那乞丐的嘴里,沉声道:“扔出去,以后看见一次打一次!”
乞丐呜呜挣扎着被扔出了后门。
程思齐气得够呛,直到晚间脸色也不好看。
他也向来是个憋不住事的,在程夫人问起时,他便一五一十说了。
“什么怪力乱神,就敢来编排娘亲!”程思齐怒道,“亏我小时候只有他一个同伴肯一起玩,不成想他竟然变成了这样!”
他的娘亲坐在炕边,垂头绣着荷包,像是被程思齐的怒火吓到了,绣花针不小心扎了手。
程思齐忙噤声,给程夫人找金疮药:“娘,都是我不好,吓着您了……”
程夫人抬起一张温婉清丽的脸,柔柔地笑了笑:“没事,齐儿。那些人就是嘴上逞凶罢了,当年我们孤儿寡母,身边没个可靠的,怎么会不被人编排呢?莫要当真,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话说回来,钱家的嫡小姐你看着怎样……”
“娘,我不想成亲……”
话音就这样转了。
然而几日后,程思齐从一些人口中听说了建陵靠山的五个村子被强盗屠村的消息,再去找被他扔出去的乞丐,却再也找不到了。
建陵离淮阳并不远。
程思齐开春之后,外出游学,便背着父母回了一趟建陵。
曾经居住过的山村附近人迹罕至,全是废弃破旧的茅屋,和干涸未尽的暗色血迹。
荒烟孤冢,寂然悲怆。
“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妖怪。”
程思齐深陷回忆的目光转到无厌脸上,他和无厌坐在床沿上,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一双眼却涩涩的,“你见过妖怪吗?”
话出口,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半句,“不是说我,是真的妖怪。”
“偶尔见过。”无厌回道。
每回同妖修魔修大战,可不是要见嘛。
程思齐低声道:“我见到的是一只狐妖。”
“他很大,像个小山丘。他看见我,说我和他有血缘。我不相信,他就告诉我他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妖怪,这个世界本来没有妖魔鬼怪才对,他是被人一路追杀,不得已逃到了这里,然后为了疗伤,和一名误入深山的凡人女子交合了……那个女子就是我娘亲。”
无厌微微挑眉。
这话若是寻常人听来,绝对没有什么纰漏。但无厌是金丹修士,即便眼下比凡人强不了多少,可他很清楚,程思齐若真是狐妖和程夫人的孩子,那绝不可能神魂不容,还是半人半妖。
妖修与凡人结合,因其血脉太过强大,生下的绝对会是妖。
半人半妖……与其实说是降生的,不如说是……孕养的。
程思齐可能会有隐瞒,但应当不会说谎。所以背后果然有一只黑手,从一开始就瞄上了程少宗主吗?
无厌抬手摸了摸程思齐的脑袋,见他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便也没问他是怎么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被他口中如此孺慕的亲娘卖进这里的。
而是笑了声,道:“要哭了?敢哭我就要揪耳朵了。”
有点戏谑,但更多的却是温柔进人心里的声调。
程思齐僵直的身躯微微一松,垂着眼,慢慢动了动脑袋,把一只狐狸耳朵塞进了无厌的手掌里,轻声道:“你揪吧……就当、就当先报一点救命之恩……但是,揪完能给我揉揉吗?”
掌心微痒。
一只细软的毛耳朵无赖地钻了进来,从指缝轻轻扫过,在手心到手腕内侧一线蹭了蹭。
手指微僵,又有点发麻。
无厌收回手,心想,狐妖这种东西,果真都是天道派来专克他们这些佛修的吗?毛绒绒又惯会撒娇,实在扰人清修。
“救命之恩,不是都该以身相许吗?”
起身倒了杯温茶递过去,无厌似笑非笑看了程少宗主一眼。
程思齐手一抖,差点没接住茶碗,“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么好破戒……”
那你方才还勾人?
无厌腹诽,好笑地攥着程思齐的手拿稳了茶碗,“逗你的。我们寺庙若是破了戒,我怕等不到你以身相许,就得身死道消了。”
程思齐漱了口,又喝了口新茶,点头道:“我曾经听过一些能人异士的故事……你之前说是受人所托,我能问是谁吗?”
“你可以问,但我不能答。”无厌回了一个颇有些无赖的答案。
但也是实话。
玄剑宗帮程思齐入凡后就不能再关注,同理,程思齐一日未脱离这凡俗,一日便也不能去关注玄剑宗。
命数一事虚无缥缈,实在是要处处小心。
程思齐被噎了一句,盯了无厌一会儿,仿佛从那张笑如春风的脸上扒出了一点臭秃驴黑得冒水的心肝,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水,说:“妖僧。”
进了头字房,程思齐就再没出去过。
此后几日,无厌就将他押在了里面,亲自看着护着,不放人走。
虽说经历这一遭,程少宗主看着与他亲近了不少,没了许多防备,但无厌一问起是不是要跟他离开,还是固执地摇头。
不过无厌虽然这么问,但却并没有真的想离开。因为他从程思齐的反应中,隐约猜测出了一些事€€€€程思齐的心魔或许就在这些事里。他就算能带走程思齐,但也没法让他修炼,还不如先解决心魔,再去试着联系玄剑宗,看看是否结束这场命途多舛的入凡。
两人共处一室,倒也相安无事。
无厌虽吸纳不到什么灵气,但聊胜于无,还是会每日打坐,在程少宗主眼里扮演好一个时而正经时而不正经的能人异士。
程思齐往往也学他的模样打坐,但无厌不让他修炼,生怕程少宗主真的天资卓绝,给他筑个基,结个妖丹,那可就完了。于是,无厌便找了许多书来,让程思齐打发时间。
外边儿关于覃老爷之死,并没有发酵出什么事来。
城里的捕快来过一趟,一看覃老爷那副非人的模样,心里便打了鼓,不敢决断,一层一层报了上去。
这一报,时候便长了,慢慢没了消息。
软红阁的头字房成了禁地,没人敢进来赶这位从翩翩贵公子变成秃头俏和尚的怪人,也不敢去寻程思齐,以免触了霉头。
就高高远远地敬着,一日三餐上着顶好的,热水点心也时常备着,小心谨慎。
整日闷在房中难免枯燥,无厌修炼多年,已然习惯,但程思齐却是好奇心正盛的少年人。可他自从那日之后,控制不好身形,时常便会露出狐狸尾巴,走到外面非要吓坏人不可。无厌不让他出门,便只好经常外出,替他带些吃的玩的,说些趣闻。
再后来,无厌就发现,他从玄剑宗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的程少宗主实在太过片面。
这小少年初见警惕防备,跟只龇着牙的小野豹一般,但近了熟悉了,却实在是蹬鼻子上脸得厉害,每日都要晃着他的狐狸尾巴在他眼前捣乱,让他一张假温柔的皮都有些披不住。
这日,光秃秃的脑袋突然被摸了一下,无厌早有所料地睁开眼,正对上程思齐微眯的丹凤眼,“无厌,我昨日听见楼下的龟公说,回春街上有个店面卖用细黑线做的头发,逼真得很,你去试试吧?”
无厌凉凉看他一眼:“太热,秃着凉快。”
“我想吃卖头发的隔壁的水晶糯米粥,”程思齐不绕弯子了,蹲到他面前,仰着脑袋看着他,“就上回你买的那个。”
“我看你不是狐狸精,”无厌边起身出门,边冷冷道,“而是猪精。”
程思齐面不改色,躺到竹玉凉席对他摆摆手,翻个身,拿屁股对着他,还晃了晃尾巴。
无厌很想把这个狗东西揪着尾巴怼一顿,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无根天水,才平静下来,反手带上门,印了符€€,去两条街外给程少宗主买冰粥。
房门被合拢,寂静中只有蝉鸣此起彼伏。
程思齐闭着眼躺在无厌方才打坐的凉席上,没过多久,听到了克制而轻缓的敲门声。
他睁开眼盯了那扇门片刻,翻身起来,攥紧了手心里的佛珠,慢慢走向门口,声线压抑而低沉:“今日才初七,还没到……”
这句话还未说完,门板的另一面便传来了一道熟悉而轻柔的女声。
“齐儿,是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什么?多更?谁是多更?失忆.jpg
第六章
脚步一顿。
这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令程思齐的脸色陡然一变,眼中漫开一抹似喜似疑的神色。
他迟疑着抬起手,按在门板上,却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你怎么出来了?国师肯放你出来?”
似乎是听出了这语气中别扭的生疏,外面的女声蓦地一顿,片刻后才道:“齐儿,娘知道你心里还怪娘……你当初得到狐妖修炼功法的事,若不是娘无意中泄露给了师兄,我们家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你爹也不会……”
这声音一哽,颤巍巍地带出了些悔恨酸楚。
“我没有怪过你,娘。”
程思齐闭了闭眼,咬牙道,“但我身上真的没有什么修炼功法……这世上都是凡夫俗子,哪儿会有真让人修炼成仙的法门?那都是无稽之谈!”
撕裂般的红漫上他的眼眶。
杀父夺母之仇,这岂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揭过的?
一个月前百名官兵和术士闯入程府,近乎血洗满门的一幕幕,还残留在程思齐的脑海中。他怪的从来都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委身仇人的母亲,而是自己。
低低的抽噎声从门缝间传来,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
程夫人那道窈窕的影子走得更近了些,半靠在门上,“为娘相信你……可师兄他不信。这等腌€€地方,娘也不想让你多待上片刻,可你没有有功法,总得要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