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太君悄悄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这些所谓的为了大道,为了长生的道貌岸然之辈,绝不会为了几个后辈修士,而损害自己的修行。这世上无私之人是有,但更多的却是自私自利之徒。
因为无论怎么修行,这群人,终究只还是人。
“赵兄。”
这片僵持的寂静毫无预兆地突然被打破,所有人愕然循声看去。
却见出声的竟然是一名毫无修为的白衣僧人。那年轻僧人模样俊美清正,眼神却冷如刀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面的青年,道:“你说……我该不该杀了这些凡人,去救那些修士?”
赵因一怔:“我、我怎么知道……”
“这不就是你叫我来延洲,喊我进应府,带我上这阶梯的目的吗?”无厌手指一松,将那汗巾扔下,突有凄风狂雨瞬息而至。
他嗤笑一声,扫了众人一眼,一步一步踏着虚空走向那浓云。
“拦住他!”冯老太君回过神,大声吼道。
人墙架起,毫无缝隙。
但无厌的脚步却丝毫不停,一朵朵虚幻到近乎看不清的莲影从他脚下生出,缓缓绽放。
程思齐跟在他身侧,心跳如擂鼓,不断伸出手试图阻拦无厌,但却只能看着无厌没有半分迟疑地从他身体里穿过。
“无厌!”他嘶哑开口,却没有任何声音。
面对这堵血肉铸成的城墙,无厌径自往前,对着人墙最前方那名神色坚毅的少女微微一笑,抬手按在了她的额头。
少女瞬间气息全无。
这面人墙被粗暴地撕开了一个缺口。
“来人!来人!”四面都响起凄厉的吼声。
无厌嘴角的笑意已经冷凝,有血幕从眼前撕开滑落,黑红色的火焰从他的脚底钻出,如疯长的红莲般将他缠缚包裹,他向来清明的眼中头一次出现了迷茫之色。
凡人的惨叫与怨念纠缠过来,金丹修士远远站着冷眼旁观,山谷里传来嘶声的吼叫和狂喜的哭喊。
脚下一顿。
双腿被业火烧成了嶙峋白骨,无厌疼得浑身颤抖,踉跄着半跪在地。
只是法术一停,便有无数凡人扑咬上来,比最凶猛的妖兽还要残忍,撕扯着他的血肉,啃咬他的骨头。
业火漫过了他的肩膀,心脏几乎被火虫钻食殆尽。
“妖魔!妖魔!”
“杀了他!”
“去死!”
灌耳充斥,神魂欲癫。
无厌的眼瞳似被鲜血染红,慢慢化作一点诡异的猩红之色。
他静静看着这些疯狂的凡人,闭了闭眼,眼底深处似有什么在不断坍塌。他抬起手,正要一掌轰开所有人,却忽然在这成片的诅咒中,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让你他娘的逞英雄!疼不疼?疼不疼……”
无厌打出这一掌,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怔:“你……哭什么?”
第四十章
程思齐猝然睁开眼。
残留的痛苦与惊疑被浓浓的无能为力饱蘸着, 齐齐从他的眼角滚落。
脸上一潮,他回过神, 捞起袖子擦了一把,一抬眼,却见阵外一排剑修萝卜头一样蹲在地上, 见了鬼一般瞪着他。
“哭、哭……哭了……”
一名弟子舌头打了结,捂住脑袋, 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般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就连裴鹿青都呆住了。
路南伸手按在大阵上,一脸惊恐悲切:“还我的硬汉少……少年!”
被众多视线几乎烧出个窟窿的程思齐十分自然地借着眼泪洗了把脸, 收敛好情绪,先给自己吃了颗疗伤丹药。在他进入无厌回忆里时, 手臂上的血一直在流, 几乎将整朵花都浇开了。
调息片刻,程思齐才转头看向阵外,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你们……平时就这么……活泼吗?”
所有剑修表情一僵。
裴鹿青抹了把脸, 捏好自己的严肃神情,颇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他们在妖圣秘境里受了点刺激,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还请不要见怪。在下裴鹿青, 是他们的大师兄。”
程思齐神色一缓, 拱手道:“前辈好, 在下程思齐,不知前辈的宗门是……”
“玄……”
裴鹿青额角青筋一跳,脚趾头都该被路南踩掉了, 一口气憋住,打了个弯儿才转出来:“玄……选不出叫什么名。”
……一个宗门,选不出叫什么名?
程思齐看看面目狰狞的裴鹿青,又看看皮笑肉不笑的路南,心中头一次对自己选择剑修这条道路产生了怀疑。难道修真界的剑修,都是这么性格独特,性情风骚?
不过程思齐有事相询,自然只能忽略掉这些小小的古怪。
寒暄几句后,程思齐直奔正题,道:“几位可是认识我,或者认识无厌?”
他笑了下,“我们素昧平生,也想不出各位对我如此照顾的原因。”
虽说一开始程思齐有些怀疑这帮剑修的目的,但在见到他们倾囊相助毫不作伪的模样后,这种怀疑便淡了。毕竟一群实力强横的金丹筑基,能贪图他身上什么东西?
若猜是奔无厌来的,他们却是在见到自己后态度才变了……
程思齐看似不理外事,但心中却明镜一般,映着周围的人事。
“看你是个剑修苗子,想吸纳你进我们宗门算不算原因?”
路南抱着剑道,一双圆亮的眼睛看着程思齐,态度十分认真。他仔细瞧着程思齐神色,见他眉头微皱,话音立刻便圆滑地接了下去,“当然,我们……名字很多所以选不出叫什么名字的宗门,也不喜欢强人所难,所以你可以好好考虑,不来也没关系,我看你顺眼,咱们就做个兄弟,以后一块砍人。”
一块砍人?可以,这很剑修。
旁边的双头虎瑟瑟发抖。
“多谢几位好意,我来此只是为了内人之事,并不想加入任何宗门。”程思齐笑了笑,偏头看了冰霜覆身的无厌一眼。
路南心酸道:“没想到他们天隐寺的秃驴里,还出了个狐狸精……”
神色一动,程思齐看过来:“天隐寺……路兄,你可知道天隐寺的无厌当年在延洲做的事?”
阵外一静,众剑修面面相觑,却是裴鹿青按住了路南,率先开了口:“你说的是无厌在延洲灭国之事吧?他们年纪小,都是耳闻过罢了。我当初虽未亲眼所见,但凌霄会上,也算是见了那时候的无厌最后一面。”
程思齐认真地看向裴鹿青。
裴鹿青眉心微锁,手掌抚过剑锋,将细剑放在膝头,垂眸道:“当时正是八大仙门举办的凌霄会期间,修真界无数年轻天骄前往昆仑仙山,参加盛会,比武论道。当时我还尚未结丹,作为筑基小辈,跟着宗门内上一任真传大师兄前往。”
“天骄战历时一月,诸多宗门,各大世家,俱都前来,盛况非凡。”
“前面半个月气氛极佳,切磋讲道,十分和乐。但在凌霄会的第十七天,天外却忽然有一道血虹飞来。”
“无厌一路追杀那名叫做赵因的散修,即便到了凌霄会场上依然紧迫不放。有长老出手想要拦截询问,却直接被无厌一掌打飞了出去。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名天隐寺的小和尚,竟然年纪轻轻便突破了金丹。许多人想拦,但那时候才刚晋级金丹的无厌,孤身一人,身上还烧着业火,就将所有冲上来的天骄和长老都镇压了……”
程思齐诡异地从裴鹿青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崇拜之意。
他忍了忍,没打断裴鹿青这说书一般的叙述,继续听着。
裴鹿青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戚戚然:“其中天机宗被揍得最惨,林空鱼的头发都被揪掉了半边……后来天隐寺的刑堂长老赶到,才把无厌制住。”
“赵因被格杀当场,延洲的消息也传来了。”
“无厌为夺宝,屠杀延洲近百万凡人与修士,就连延洲附近依附于八大仙门的三个宗门都被全数灭门,此等行径堪称十恶不赦。有元婴老祖亲往察看,据说延洲半数大地,寸寸染血,怨气冲天,非化神修士难以化解。”
程思齐一怔。
三宗被灭门?这怎么可能!无厌那时候虽能站金丹,但绝不是三宗金丹修士的对手。而且他还业火缠身,修为大减,身受重伤。
他抿紧了唇,没有说话,仍是静静听着。
“当时很多人都提议就地斩杀无厌,不放他离开凌霄会。”
裴鹿青皱起眉,“无厌面对那些指责,最初还辩解几句,后来却干脆不开口了,不管谁骂他,都只是笑笑。阑衣教领头其它两大仙门,定了无厌的罪,想要动手,却被天隐寺的刑堂长老打了回去。”
“天隐寺扛住了所有的非议,将无厌带出了凌霄会,关到了天隐寺的禁闭佛堂,一关便是五十年。”
“而当年延洲灭国之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时过境迁,仍是众说纷纭,没有人知道究竟。毕竟当年参与延洲一事的人,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无厌。而他对此没有解释。”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当年之事。”
裴鹿青看向程思齐。
程思齐眼神明亮:“你们相信无厌?”
这不废话吗?不信敢把您老人家交给他?
裴鹿青心里一噎,镇定道:“相信。延洲一事处处透着蹊跷,定有内情。若不是无厌真的是身带业火冲入了凌霄会,恐怕没人会不相信他。业火存在,便证明他真的是屠杀了那些凡人。”
裴鹿青一顿,道:“但凡人,不一定是好人。”
旁边的路南咧嘴一笑,眼中隐有杀气一闪而过:“其实好坏不一定,大家立场不同,不强求。但有些人,他就是欠砍。”
程思齐感觉得出裴鹿青和路南说的是实话,心中放松了些,又转口和几人谈论了会儿剑道,深有感悟,尚还有些不稳的剑意便心随念动,立刻凝实了几分,看得一帮剑修眼冒绿光。
打听完自己想知道的事,程思齐便又回到了无厌身边。
冰原之内不辨晨昏。但按照双头虎的计算,他们入阵以来已有外界的四五天时日了。
无厌仍旧是双眼紧闭,霜雪欺压眉目,静坐不动。
凑近了点,程思齐也不管那些灼灼看来的视线,张口在无厌冰冷的唇上含了含,亲了亲,感知到无厌微弱而绵长的气息,心头稍安。
他展臂抱住无厌,被冻得微微一抖,但还是收紧了胳膊。
唇舌在无厌眉眼间胡乱吻了吻,程思齐想起两人相遇的时候,在青楼内,无厌也曾在他面前更衣过,但那时无厌身下却并没有什么雷电符之类。
“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胡闹了。”
无厌揪着他的狐狸爪子这么说过。
那时过耳一听,不以为意。但想必他这背后,都是含血的酸楚。
这边程思齐正伤感着,便突然闻见阵外飘进来一股香喷喷的烤肉味,还伴随着小声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