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舌一松,佛珠从程思齐口中掉落,他惯来握剑的手头一次抖得这样厉害,莽撞而又颤巍巍地扯开无厌的僧袍,向下探去。
无厌平静的面色一滞,亲了亲程思齐红透的耳垂,慢慢把他的一条腿架到了肩头。
“乖点……”
轻声的呢喃消弭在耳畔。
一阵山风忽至,树叶哗啦作响。
摇晃的月影洒遍丘陵山坡,一丛奇怪的灌木丛蹑手蹑脚,做贼一般从山坡上慢吞吞爬下来,朝着那棵垂下凌散衣衫的参天大树前进。
“慢点慢点!你们着什么急,走太快就不像真草了!”
灌木丛中突然传出一道压得极低的声音,不满训斥道。
一个弱弱的女声回道:“茯苓师姐,方才明明是你说两位前辈忙着身魂交融,没空放开神识探知我们,让我们快点过去……而且,刚刚我好像看到有衣裳从树上掉下来了……”
灌木丛齐齐一震,瞬间冒出好几道声音。
“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哇,在树上,这么刺激的吗?”
“等等等诸位师姐!万一咱们被两位前辈发现……”
茯苓心虚道:“路上程前辈还暗示我,让我给他和无厌前辈写本新故事,我取之于实,应该不会挨打……吧?大不了等新故事写完,我请孟师兄画本龙阳真解?孟师兄画技超群……”
说到此处,一道好奇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
“龙阳真解?那是什么?”
茯苓一惊:“孟师兄?!”
负手站在灌木丛前,孟东涯脸色沉肃,朝着地下一抓,几名万法门弟子顿时被拔萝卜一般从地下被拔了出来。灌木丛消失,几名弟子灰头土脸地缩成一团,朝着孟东涯讪笑。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打扰两位前辈叙旧?”
孟东涯神色严厉,“出窍前辈和化神大能岂是我等可以得罪的?都是长老们把你们惯的!回宗门之后,一人关禁闭二十年!”
“是,师兄。”
孟东涯生起气来,没人敢和他叫板,都老老实实垂头应了,哭丧着脸跟着孟东涯往山坡上走。
没好气地扫了这群弟子一眼,孟东涯突然眼神一凝:“安业呢?”
茯苓闻言一愣:“安业?安业不是在营地吗?他没跟我们来,我看他脸色不好,让他早早歇息了,兴许是被吓着了……”
孟东涯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安业不在营地……”
与此同时。
远处的一处荒山中,安业紧紧抱着他的剑,不安胆怯地快走了两步,荡开一片怪异纠缠的荆棘,朝走在前面的青年瑟瑟喊道:“王师兄,咱们……咱们是要去哪里猎妖兽?”
“这里离营地已经很远了吧?”
安业有些惊惶道。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有师兄在呢,怕什么?”
前面的青年脚步一停,回头温和一笑,眉目英俊,“来,还在前面一些。寻常妖兽对我等已没了滋补效用,这附近出了劫数,得走远点才能寻到高等妖兽……”
安业看了王师兄一眼,无奈叹了口气,继续跟着他往前走。他可不想一只妖兽都带不回去,被人再说胆小如鼠。
“王师兄,我想回宗门了。”安业低声道。
王沛宽慰他道:“快了,等天亮,我们就能回去了。”
月影憧憧落在两人的背影上,安业的视线时而扫向四周,心头莫名不安。
两人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近乎风一般,掠过一棵棵参天古树。枯败的枝桠道道扭曲,如狰狞的鬼爪。
安业感觉身上越来越冷,小心地靠得离王沛更近些:“王师兄,有点冷。这里会不会有什么古怪?不然我们……”
“没事,快到了。”
王沛转头对安业微微一笑,充满了温柔的安抚意味。他看着瘦小少年乖巧又忐忑地点了点头,微眯起的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这样的一个拖油瓶,留着做什么?
心里冷笑着,王沛带着安业继续深入荒山。
两人身形急掠,周围的林木渐渐变得稀疏,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土包出现。
不知何时,耳畔隐隐传来了无数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像是被锁在箱子里一般,沉闷狰狞。
“咚、咚咚……”
随着这些土包的增多,地面开始传出轻微的震荡,如有心脏在跳动。
这跳动声能钻入人耳一般,一下重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
像是在锤击脑仁,令安业一阵一阵头晕目眩,心惊肉跳。他伸手去拉王沛,声音里透着恐惧:“王师兄,这里不对,我们赶紧……”
“安师弟。”
王沛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安业手一攥,竟然抓了个空。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手指在剑身上一擦,剑鸣铮然,瞬息将他混沌的灵台荡涤清净。
安业借着这清明迅速向前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走进了一片熟悉的灰雾之中。
四周坟冢座座,墓碑林立,不远处一座庄子若隐若现。
赫然就是他们不久前离开的墓庄。
安业悚然一惊,横剑而立,就要跑出这片区域,但就在此时,方才消失无踪的王沛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冷冷一笑,伸手在他背后一推。
“王师兄!”
身体被远高于自己的修为锁住,不可控制地栽向灰雾。安业察觉到身后的气息,惶恐错愕。
王沛静静看着安业的身体被灰雾吞没,温柔一笑:“安师弟,要怪就怪你一无是处吧。修行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个金丹初期,元婴终生无望。就这样,你还有什么脸缠着茯苓师妹?”
“像你这样没用的人,还是死了好吧。”
轻蔑厌恶的语气不加掩饰。
但下一瞬,王沛的笑容却凝固在了脸上。
他瞳孔一缩,近乎惊愕地看着栽进灰雾里的安业毫发无损地挣开自己的法力束缚,慢慢爬起来。
“你……”
安业的身影站立在灰雾之中,时隐时现,宛如鬼魅。
一道刺耳的似哭似笑的尖叫从那具瘦小的身躯内爆发出来,如同无形的音波扩散,王沛瞬间被震倒在地,双耳流出鲜血。阵法与法衣齐齐震荡,也根本无法消除这音浪。
一座座墓碑寸寸裂开,坟墓晃动。
随着噗噗几声,一只只白骨枯手缠绕着血丝从坟墓内刺出。
王沛的金丹几乎无法运转自如,他惊恐地向后退,却被不知从哪座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抓住脚腕,缠住双腿,根本无法动弹。
“你说得对,王师兄。”
灰雾簇拥着安业,他缓步走出来,半边脸上浮现出一朵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骨花,一边嘴角诡异地翘起,一边却悲伤地抿着,“没用的人……还是死了好。所以,这就是当初你们灵界灭我劫界的原因吗?”
“什、什么?”
王沛咽了咽唾沫,“安、安师弟,你……你冷静点,师兄没想害你,真的……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看……你看你这不是没事吗?放、放了师兄吧,师兄什么也不知道……”
燃着幽蓝火焰的眼睛静静注视了王沛片刻,安业脸上涌现出一丝无趣的意兴阑珊。
他随手抓过一片灰雾,捏成了几个小人的模样,一边摆弄着,一边用尖锐古怪的嗓音问:“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胆小吗?”
王沛使劲摇了摇头:“师弟你……你不胆小,不胆小!”
“我胆小。”
安业认真道,“那是因为我和你们不同。我不是你们灵界人,而是来自劫界,是你们所说的劫数。劫界没有元婴一说,所以我一直停在金丹,就是不想被人看破。我的血并非红色,所以我胆小怕事,生怕动武流血。”
王沛听得心神震骇,愕然张着嘴,没有往日半分温文从容的模样。
“你……你是劫数……”
安业似乎懒得看他这副模样,从他身上收回视线,道:“师兄,我也不想杀你的,但谁让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王沛目露绝望:“师弟!师弟饶我一命,我绝不会乱说,我可以发心魔誓……”
安业充耳不闻,自顾自道:“师兄,我记得你是修剑的?你说我吸了你的剑道,凝出剑气,转投入玄剑宗剑主门下,如何?灵主行踪不定,佛主和剑主我却是不能再错过了。”
他悲伤下抿的唇角也慢慢翘了起来,咧开一个怪异的笑。
略一挥手,一群灰雾捏就的小人便齐齐飞起,扑向了王沛,顺着王沛的口鼻耳钻入。
王沛挣扎不断,但一身金丹之力,却根本无法挣开身上的骷髅。冰凉的触感进入体内,如毒蛇缠绕。
“不!不……师弟,师弟别杀我!别杀我!别……”
惨叫声戛然而止。
王沛的身躯慢慢瘪了下去,变成一张薄薄的皮。
一个个灰雾小人吃成了鼓鼓的小球,飞出来投入了安业的口中。
安业将它们一个个嚼烂吃下,然后弯腰收起地上的皮,遗憾地叹了口气:“叔父喜好画皮,定然会喜欢这一张温润书生的,可惜,如今不知去哪儿找叔父。”
说着,安业随手将皮扔给一具骷髅。
那骷髅尖叫一声,钻入皮内。很快皮囊充实起来,紧闭的眼睁开,穿了王沛皮囊的骷髅一跃而起,朝安业俯身一拜。
“殿下,剑主和佛主的气息在靠近。”
“好好准备,迎接我的好师父。”
安业摸了摸脸上的火焰骨花,眼神幽暗,“只要能将他感染一丝,我就有把握取而代之。”
周遭灰雾与骷髅得令,纷纷化为了泥土模样,蠕动着潜伏四下。
安业让王沛打了自己一掌,命令他离开,便佯装疗伤,缩在灰雾边缘,脸上的火焰消下去,他的模样变得苍白羸弱,一看便是个可怜少年。
两道遁光一前一后落在灰雾外。
佛莲盛放,剑光直破,两道身影眨眼间便快步来到了安业面前。
“安业?”
程思齐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