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一时没有动作, 只有神识苦短甜长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突破了这熟悉的佛堂,向外无限地延伸扩散。
这神识的扩散无形无状,无声无息, 但却似乎惊动了佛堂前空地上啄米的几只麻雀。
其中一只眨巴着黑豆子般的小眼睛啾了一声,细小的鸟嘴里突然吐出了一缕淡淡的白雾。
无厌有所感,身形一闪, 便出现在了院内。
大雪不歇, 落满衣襟, 幽幽的佛香里便被裹进了一丝沁凉的寒气。
他没有掸去落雪, 而是朝着白雾的方向侧了侧脸,眉目间的戒备褪去,涌上疑惑:“……老秃头?”
白雾化作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僧模样, 正是虚衍。
虚衍原本见到爱徒的满面欣喜在听到这熟悉的三个字后,瞬间挤成了不屑的讥讽:“说谁呢,小秃子!”
声音一顿,他不等无厌接话,便道:“别想了,这既不是劫界人的幻术,也非是心魔难控,而是你们被传送回灵界了。你这小子,眼珠子一转,我这做师父的便知你要放什么屁……”
无厌的神识触及到了天隐寺的大阵,被弹了回来。
他识海一震,但所有忧虑却都在顷刻放下了。若说真有什么地方能令他安闲度日,无所顾忌,那便也只有游离世外的天隐寺了。
“师父,我的眼珠子早就挖了。”
无厌随口应了一声,走到那白雾身前,手一挥撒了两颗种子。其中一颗生根发芽,极快地长成了一棵在大雪中依旧依依扶风的垂柳。而另一颗则长成了一桌两凳,还有两盏热气腾腾的香茗。
“所以,咱们也不兜圈子了,”无厌坐下,道,“这回又打算怎么坑我,才肯让我下山?”
“还知道孝敬孝敬师父……”
虚衍坐下,哼了声,道:“着急下山去见那小剑修?连这来龙去脉都不问一问?”
“知道的事,又何必问呢?”
无厌轻声笑了笑,指尖轻轻叩了叩茶盏,其内澈绿的茶水泛起浅浅的涟漪。
他语气淡淡道:“想来这是八大仙门早有谋算之事。当初进入劫界,恐怕我们去的并非是真身,而是神魂吧。”
“在劫界所用的肉身,应当只是劫界固有的某些东西,以大乘的造化之力捏造而成。不然,我岳父给我与程思齐幻形丹一事,便纯属是多此一举了。一个化神一个出窍,便是会受到压制,又怎会连控制改变肉身的能力都没有?”
“只是当时初入劫界,蹊跷太多,多想也无益。”
虚衍喝了口茶,胡须一抖,啧了声:“这便叫上岳父了?你这小不要脸的劲儿,也不知是学了谁的。”
无厌没理会老秃头的愤然,脑海里诸多景象一一掠过,纷乱繁杂。
他闭着眼,也喝了口茶,才道:“师父,看你出现在这儿的只有一缕神念,想必劫界破碎一战中,所有大乘都受伤闭关了吧。所以,劫界之事,你们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能如何?”
虚衍的面上浮起一丝沧桑之色,“唯一战尔。”
“你所猜不错。”他道,“是我们一群大乘自视太高,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偏偏是错漏百出。派去劫界的出窍与化神修士,本意是为阻止劫界之人复苏,将其提前扼杀。”
“但却不料,你们的神魂与元神离去没多久,真身便被偷袭了。”
这话有点出乎无厌的预料。
偷袭。
没想到不仅是灵界摆了劫界一道,劫界也同样在背后对灵界动了手。
他想到自己进入时是在玄剑宗,如今恢复,却是在天隐寺,心中涌起一个猜测,便道:“我的肉身在剑盟不安全,宗门便把我接回来了?”
虚衍颔首:“正是如此。”
说着,他眼睛一瞪,朝无厌怒道:“你这臭小子!说了我天隐寺隐居避世,不掺和那些事,也本不打算让你等去劫界,你却偏偏色欲熏心,将佛祖的训诫一股脑忘到屁股后头去了,一下山就被那程老匹夫忽悠得渣都不剩!”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一通训斥。
无厌却笑意不改,还有闲情抬手给虚衍又斟了一盏茶,颇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师父,喝茶。”
茶水的暖香扑鼻。
虚衍身为大乘佛修,照理说五根皆净,也并无什么欲求,但却偏偏爱一口茶。每回无厌师兄弟几个一犯事,便跑去外边搜罗一堆好茶讨好献殷勤。
他又瞪了无厌一眼,接过茶抿了口,叹了口气。
“罢了。”
虚衍道,“自从当年把你从山沟里捡来,便知你是个惹祸精的命。此番事,也非是天隐寺苟且偷安能过去的。”
他顿了顿,便继续道:“你们的真身都放在传送阵法内,不便于挪动。却不想,同一夜,八大仙宗,与各小门派,竟然都有内门弟子突然叛变,烧毁传送阵内的真身。”
“许多宗门因此受到重创。”
虚衍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事后调查,那些弟子本身并无异样。但往上数几辈,却有劫数的影子在背后。可见,不管是灵界对劫界的查探与埋伏,还是劫界对灵界的窥测和针对,在以往许多年都未曾停止过。”
“那之后,传送阵便破了。各个沉睡修士的真身被接回各自的宗门,剑盟也在全力调查这突然反叛之事。”
无厌皱眉:“怪不得在劫界内,几乎没有遇到其他修士……”
虚衍道:“后来见形势有变,我等便设法连通了镜内,于是才有了让你动手,摔镜逼人之事。”
他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可惜功败垂成,天机宗反叛,清源逃离……”
“如今,灵界的浩劫已无可避免。”
无厌回想起清源散仙逃走之时瞬息万变的情势,低声道:“那柄仙剑当时便是被内乱所扰,所以无法斩落吗?”
虚衍面色平静:“有人在缅怀英灵。”
“所以合该有人为他的缅怀陪葬?”无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微挑的眉梢划开一抹比寒雪更尖刻的冷锐。
他心里涌起乏味与疲累。
无厌惯来都是独善其身的人,说来便是毫无半点慈悲,反而自私自利。如今的事他掺和不起,也不想掺和,便起身道,“徒儿身为棋子的路走完了,如今下山的路,便还请师父指点。”
虚衍的真身在闭关疗伤,唯有一缕神念在此,想拦无厌都做不到。
更何况,他也没必要去拦。
思及此,虚衍便要以孤寡老人哀怨的语调坑一番自家徒弟,却不想,还未开口,天外便忽有一道流光射来,眨眼到了近前,飞入虚衍手中,化作一枚淡色的玉简。
虚衍握住玉简一看,脸上的和蔼笑意顿时便凝住了。
无厌从这古怪的沉默里嗅到了什么,没由来心头一紧,朝虚衍偏了偏头:“师父,若是没什么事,你指个路,我便下山了。玄剑宗离得远,徒弟我有些急,算算我这一醒得用了三两年,有人若先醒了找不见人,便得撒娇了……”
“不必去了。”
手里的玉简顷刻破碎消失,虚衍看向无厌,仿佛瞬间便老了无数岁:“玄剑宗满门被灭。程思齐……只身入凡间,已杀上了散修盟三重天。”
无厌身形一滞,手中佛珠顷刻碎为湮粉。
荒芜寂凉。
几缕血色的风挂在苍穹,低垂的阴云压下,将断壁残垣都染上斑驳腐朽的蒙蒙灰色。
程思齐是在一片废墟上醒来的。
堆砌杂乱的碎石将山洞的上方掩埋,尘烟涌入他的喘息间,令他生出一股极为压抑的难受。他向上摸索,一只手突破几块石砖,伸了出来。
继而,他眼前的黑暗便如潮水般退去,光亮漏入。
“无厌……”
程思齐心底一悚,从一种混沌的状态惊醒过来,周身气息一荡,直接将压在身上的无数碎石猛地掀飞。
乱石迸溅,轰然一响。
程思齐从洞内一跃而出,脚下略一踉跄,察觉到了体内的异样。他的灵根断裂,修为在流失,已然从半只脚迈进化神的境界,跌到了出窍巅峰,速度之快,令他惊骇。
“灵气……回来了?”
感受到周围涌动的灵气,程思齐心底惊疑不定。
他微微垂眼,看到了自己健全的两只手。
无厌靠猜测推断出的结果,程思齐一眼便可明了。
他的手还在,灵根却是真的被斩了,那便只能说明,他去往灵界的乃是神魂与元婴,而非是真身。灵根纳于神魂内,而双手则在真身上。
“看来又是那些大乘的算……”
似笑非笑的话音还未完全出口,外扩的神识传来的景象便让程思齐瞳孔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地回过身去。
如剑般峻立的山岳倾塌无数。
群山万壑,夷为平地。
片片焦黑的废土连成斑驳残破的地域。
而在这地域中心,有一个巨大的好似深潭大湖存在过的坑洼,仿佛是有什么曾深深插在地底,而后又被硬生生拔走。
蛛网般的裂痕遍布,有黑色岩浆滚滚而出。
程思齐走到坑边,朝内望去。
尸骨堆积如山。
人骨被焚烧过后的灰渣从坑边淅淅沥沥,一直蔓到血泊的边缘。断裂零碎的白骨与犹淌着血的残肢被砌在一起,垒成了一座高高而起的塔。
塔下,一把把形状各异的断剑插在地上,在呼啸的风声中发出微弱的颤鸣。
一柄巨剑旁滚过一只半边破碎的头颅。
程思齐低头,看见了路南灰暗的眼睛。
突然,狂烈而压抑的风声中,传来了一阵猛兽踏空之声,旋即便有一道兴高采烈且难掩炫耀的男声渐近:“前边儿就是玄剑宗了。唉,当年威名赫赫,如今不过几年,就是废土一片!什么八大仙宗之首,战无不胜……还不是被我散修盟一举歼灭……”
“师兄,那儿……好像有个人。”
“嗯?谁这么大胆子,还敢来这儿寻宝,不知道这已是我散修盟征用之地了吗?”
说着,那从猛兽身上落下的男修话音一停,整个人都是一愣。
“程、程……”
背对着他们的青年缓缓转过身来,一张清俊的脸从略显凌乱的发丝下露出,蒙着浓重的灰败死气。
他微垂的眼睫颤了颤,虚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抬起,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自己的丹田之内。
血水迸溅,染红衣衫。
一柄细长的剑,混杂着殷红的血,被修长的手慢慢抽了出来。
剑尖的血坠入泥土,握剑的人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今日,灭散修盟者,程思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