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自南向北,他剑下斩过无数魑魅魍魉,有众人簇拥之时,也有命悬一线之危。
在他声名最为鼎盛之时,看到了妖圣秘境自天而降,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僧人白袍昭然,抬手挖下了双眼。
那一夜程思齐结丹,返回玄剑宗闭关。
修为就在枯燥的练剑岁月中不断精进,除了偶尔下山斩妖除魔,程思齐从来不会离开玄剑宗半步。
他常和太上长老下棋,太上长老老顽童一般,一边骂自己臭棋篓子,一边美滋滋悔棋。
程昊的草庐年久失修,每逢秋末冬初,程思齐便会拎着泥瓦上山,不动用法力,给他修修补补。
裴鹿青和路南绑了药圣谷的真传弟子,非逼着人家炼一炉可让剑化形的丹药,真要娶自己的剑当媳妇,结果被药圣谷的长老追着揍了好几座山头。
最后程思齐与其一战,突破化神。
也是在那一日,玄剑宗召集所有弟子,遣散杂役,为对付劫界背水一战。
折剑沉沙,自毁修为。
擎天巨剑被一股无形的伟力从地面缓缓拔出,周遭的山峰尽皆倒塌,地面崩裂,出现陨星般的巨坑。万千剑光同时起,光耀了整片天地。凝聚到极致的锋芒,刹那刺破了天穹。
“这就是仙剑!”
“我何时才能拥有一把这样的剑……唉,算了,不想了,糟糠之妻不可弃,我还是用着我的青鸾吧,可不能做负心汉。”
“呜呜呜……我居然亲手折断了我媳妇,我真是个坏男人……”
四面响起那些熟悉的声音,或是惊艳,或是哀叹,或是嬉笑。
但抬眼看去时,所有人却都是无畏无惧,意气风发。他们的修为一层一层跌落,剑断了,血流了,但眼中却藏着光。
剑有锋芒,亦有赤诚。
“散修盟已经围山了,你去通知其他人,或是找人求救,还来得及,还是说,你就打算这样无所作为地看着他们去死?”
人群之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在低低渺渺地问着程思齐。
仿佛是没听到这句话一般,程思齐仍是站在原地,脚下是他亲手折断的极情剑,血水从他口中溢出。
仙剑飞出,散修盟来袭。
他毫不犹豫,和周围所有玄剑宗弟子一同捡起地上断裂的剑刃,冲了出去。
有人在他身边自爆,有人被削首,也有人身魂俱灭,残肢滚落。他杀着杀着,没了力气,像是颓颓老矣一般单膝跪在了地上。
血浇的泥土里,一株含苞的金莲在他眼前缓缓盛开。
程思齐注视这金莲半晌,无数虚幻的身影在他眼前哭泣狂笑,拉扯疯癫,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喧闹尖叫,指责谩骂。
他满面都是浑浊的血泪,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伸出手抓住莲花中心悬浮而起的虚幻莲子,送入口中,咽了下去。
金光散开,他低低笑了声。
“这道果……真苦。”
话音出,四面的喊杀声陡然一滞。
轰地一声嗡鸣,所有景象如镜片般全数支离破碎。
程思齐的体内散发出一道金色的光晕,若是细看,却是一颗莲子种进了他的丹田,生根发芽,很快生出一朵姿态美好的金莲。
天隐寺之所以是八大仙宗中传承最久最为隐秘的门派,便是他们的莲法真传,当真可以让人于灰烬中重生。只是这样的心魔重生,能度过者,寥寥无几。毕竟美梦虽是梦,可到底,还有故人在。
“谢前辈,您果然在这儿!”
大雪再度笼罩了燕北城。
一名黑衣女子迎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快步走到了堂下,顾不得掸去肩头发上的雪花,便压低了声音急急开口道:“流花宗的人从断刃山回来了,说已准备好了应对城外劫数的法子,您看……”
她的声音清冷,顺着雪花飘扬的轨迹,扫过门槛,扑扑落落地打在了潮湿一片的地砖上。
堂内的人似不在意,应了一声:“知道了。”
这嗓音嘶哑干枯,不似年轻修士,反而犹如古稀老人。
女子忍不住抬眼望去,便见这片挂满了凄白的灵堂内停了一口漆黑的棺材,身形消瘦挺拔的青年跪在棺前,垂着眼,注视着火盆内跃动的火光。
她心中一涩,低声道:“谢前辈,无厌大师与程先生已故去多日,按照凡俗规矩,停灵时候早该过了,再过两天便是九九八十一日了,是时候……是时候让两位先生,入土为安了。”
“您若真是放不下,不然去找找两位的转世,也未尝不可……”
“身魂枯竭而亡,没有转世。”谢昼淡淡回了一句。
黑衣女子一愣,似有些不能理解为何两个凡人会身魂枯竭而死。
谢昼没有理会她的惊诧。
被烤得有些热烫的眼皮掀了掀,他又朝火盆里扔了一把纸钱。
如黑衣女子这般劝他的话,这些日子里,他已听过了太多遍。
各式各样的人都说过,都劝过。还有一些修士惊诧疑惑,似不能理解堂堂一名筑基修士,给两个凡人下跪守灵的举动。但他不在意。
他就是愧疚,他就是舍不得。
他从未想过,这两位待他如亲子的人,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就不见了。
他还记得那天他离开时程思齐含含糊糊的嘱咐,千篇一律,让他耳朵都生出了茧子,听了也没入心。无厌颤颤巍巍送他到门口,还给他拎了新做的山楂酒,让他偶尔尝尝,不许多喝。
当时谢昼还想着,下次来多带点云片糕,两个老头似乎都有点爱吃这口。还有外面人送来的灵梅,可以留着做点梅子汤。
但就是这样想着想着,却到底晚了。
程思齐常常教训他,多陪父母,莫要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纵使走过了小半个修真界,历练多年,也不曾真正理解这句话。而当他真正懂得的时候,却是只能对着锈骨残剑,徒劳叩首。
最后一片纸钱烧尽。
谢昼抬指,卷来一点门外残雪,扑灭了火盆,然后又跪了许久,才沉沉叹出一口,看向门边的黑衣女子:“你说得对,是该让老头子们入土为安了。他们还在时,就烦我搅他们恩爱。如今去了,我也不能再讨人嫌。”
他慢慢站起身:“明日,发丧吧。”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八十二章 (二合一)
“灵界早已千疮百孔, 我等还要如此麻木,毫无作为吗?你们能忍, 老夫不能忍,我流花宗不能忍!”
一进城主府议事厅的大门,谢昼便听到这么一声厉色十足的怒吼。
雪势已由浓转淡。
墨蓝的苍穹从飘散的雪花间隙, 层层叠叠地铺陈开沉郁的阴云。
谢昼一身孝衣,也如一片孤零零的雪一般, 从门外飘了进来。细白沾染眉鬓,显得他的眼极黑, 眉极浓,冷锐凌厉。
他一进来, 厅内就是一静。
坐立难安的城主先是一愣, 旋即大喜过望,立刻起身迎了过来,“谢前辈, 您终于来了!”
此话一出口,城主差点落下泪来。
天知道他一个小小的凡人,在这么多炼气筑基修士的怒火夹击中是如何过活下来的。流花宗与古木门根本就不拿他当回事, 若非他是紫衣盟选中的凡人城主, 此刻恐怕连命都不一定在。
谢昼一来, 他的主心骨便好似也来了一般。
紫衣盟招募的散修里, 能来镇守一方的,谢昼可谓是极为出挑的。城主曾听许多人说过,若是谢昼早生几年, 赶上玄剑宗在的好时候,说不得便也能成为一名剑道非凡的剑修。
“嗯。”
谢昼朝城主微微颔首,朝里迈步。
坐在厅内的流花宗老修士先忍不住了。
他似乎仍在气头上,横眉竖目便是一瞪眼,周身浑厚的筑基威压赫然迸发,直朝着谢昼压了过去,“哪儿来的野小子,见到前辈连礼都不行,可是看不起我流花宗?”
厅内陡然掀起一股狂风。
所有花瓶摆件、桌椅板凳俱都震荡蹦跳起来,混杂着发出嗡鸣之音。
流花宗一侧的另外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修士视若无睹,眼底甚至闪过看好戏的兴色。
而另一侧古木门的两名中年修士也只是眉心微皱,没有阻止。毕竟这威压只针对谢昼,于他人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罢了。
“谢、谢前辈,小心!”
城主一惊,几乎稳不住身形,摇摇欲坠,眨眼便要被狂风卷走一般。
然而就在他双脚即将离地而去之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谢昼单手扶着城主的手臂,步子依旧不紧不慢,轻松写意地朝前走。麻布孝衣的边角轻飘飘地垂坠着,周遭狂风肆虐,却撼动不了这衣角分毫。
将颤巍巍的城主扶到上首座椅里,谢昼往旁边一坐,微荡的衣袂平复垂落,这厅内嘶吼的风声也在瞬间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按灭了声息。
厅内的修士尽皆脸色一变。
“一口一个流花宗……”
谢昼勾了勾唇角:“你流花宗,又算什么东西?”
流花宗老者神色骤然阴狠,冷冷盯着谢昼,颇有些羞愤难当、咬牙切齿的意思。
但他那双白眉颤了又颤,却也没继续和谢昼叫板。
识时务者为俊杰,修行至今没人是没脑子的废物,仅凭刚才的试探,所有人便都知道,已然筑基大圆满、半步金丹的谢昼,是这里实力最强的那一个。
这明显与他们之前得到的资料不符,但修行一事,不进则退。谢昼实力增进,也并非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谢道友,话可不能如此说。”
古木门的方脸男修笑着开口,“流花宗可是一心一意为了灵界,一直在想法子除去燕北的劫数,为此不惜打开宗门禁地,请出禁忌阵法。谢道友可不能辜负了流花宗诸位道友一番辛苦。”
“禁忌阵法?”
谢昼微露诧异。
流花宗老者重重吐出一口气,冷声道:“不错。我流花宗开山祖师曾是玲珑阁的内门弟子,精通阵法一道,遗留下不少绝世阵法。只是后人难通其意,常为这些阵法所伤,故而列为禁忌,封在了禁地之内。”
他看了一眼谢昼,眼中带着几分傲然。
“不过如今燕北形势危急,按照那些灰雾衍生蔓延的速度,不过再有几日,便要入侵到燕北城内了。杀之不尽,灭之不绝,如此情形之下,我们不得不请出这道禁忌阵法,以此阻拦此地劫数。”
“若谢道友没有其它更好的法子,那便与我等行个方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