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惜地摇摇头,“还是以前胖些。”
诸般记忆翻卷而过。
一道道身影从无厌身侧经过,一幅幅景象破碎。
他不再去看那些充斥了眼耳口鼻的喧嚣过往,而是平静又专注地爬着他的台阶,仿佛没什么可以动摇他,阻拦他。
他一直在走。
几天,几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
神魂破碎,唯有一点灵光如夏夜的星火般,在识海摇摇欲坠。
略微抬起的双手也布满了褶皱,干枯颤抖。
步伐越来越迟,越来越慢,到后来老化的膝盖支撑不住,便颤巍巍地跪行。
一介大乘之修,不知何时,堕化成了凡俗老人。
卑微地在这条路上前行。
云雾越来越浓,几乎如海一般,将人淹没溺毙。
无厌不知第多少次停下来休息。他向后望了望,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可见。再向前看,还是那扇门,还是那百步之遥。那些陪伴着他的记忆身影还在周围行走,交谈。
他静静看了会儿,恍惚间又听到了那道声音。
“什么是道?”
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却发现那些身影仍自顾自地继续着他们的记忆。
纷繁喧闹近在咫尺,他却独身孤寂,恍若被这天地遗忘一般。
没有人在问他,但却认真地想了想。
这个问题,他这半生问过许多次,也想过许多次。
他曾以为自己有答案,但又一次次将自己驳斥。为了这个答案,他付出过太多,追寻过太久,但事到如今,他真的明白了吗?
身下的仙阶冰凉。
无厌注视着自己踩在仙阶上的双脚,心中恍惚地掠过了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遭的景色都开始褪色,那些声音都开始远去,他才抬起头,又笑又叹地回道:“我不知道。”
刹那,云生涛灭。
轰然的震鸣响彻四方。
无厌模糊的视线陡然一清,一股空落落之感蓦地消失。
他霍然转头,正好看到了身后几步远的林空鱼。
“好一个我不知道。”
林空鱼面色苍白地看着无厌,眼中露出笑意,“大道无涯,人的一生都在路上,何人敢说一句知‘道’?吾辈求索,如蝼蚁登天,当坚不可摧,当虚怀若谷,亦当悟道不知道。”
他眼中的笑意显出几分苦涩惋惜:“我被称为万年奇才,也用了两千余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你很好,有悟性,有天赋,但你不该在此时,来这里。”
无厌向上看了一眼脚下的仙路。
仙门在百步之外。
但他脚下的,却是最后一级仙阶。
再往上的百步台阶,都是天道支离破碎,规则残缺不全,根本无法攀登。
“后世的你们对争仙路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林空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清透,却含着无尽的沧桑与艰涩,“争仙路,说是临近几大世界的劫主,共争一条仙路,何人推开仙门,便能为己方世界谋得仙气反馈,飞升机遇。”
“其实不然。”
他摇头道:“仙路看似只有一条,但各个世界走的却不一样。仙路乃是世界的天道意志凝结,只有天道完好,规则完美,才会有仙路直通仙门,才能让一众修士争到仙路。”
“灵界曾经太过强盛,连续万年争得仙路,没有给其他世界一丝机会。”
林空鱼注视着远处的仙门:“万年无仙气滋养,却在不断消耗灵气,便是再大的世界,也禁不住这等损耗。其他世界无法,便设计引诱异兽进攻灵界,迫使灵界为自保,割裂了昆仑一半天地,封入镜中。”
“自此,灵界天道不全,规则残缺,仙路再不能登。”
空中风声悄寂。
无厌转头,看了林空鱼一眼:“这就是你当初在仙门前,看到的那一卦?”
“不错。”
林空鱼笑了笑,七窍都已淌出了汩汩的鲜血,像是有什么掐着他的喉咙一般,让他的声音虚弱不堪,“我很后悔,我在只差一步成仙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卦。”
“我有了心魔。”
他周身慢慢散出微光来,是神魂在逸散,“都说修仙之人,最是自私自利。我自认也是这等苟且之辈。杀过无辜之人,做过许多孽债。但仙门在前,我想起了很多人。”
“他们都在灵界。”
“我放不下他们,也便放不下灵界。”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迤逦满地血色,如乱红铺阶:“泄露天机者,不得好死。所以这条路我走过九世,都是孤身一人。这是第十世,秘法到了尽头,我再没有机会了。”
“我去了劫界,想换一条路走,想看看异化之后可有办法。”
木杖重重地砸在阶上,沉闷的回声响在云间。
林空鱼看了眼手中的木杖,“我为此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这其中包括我想倾尽一切保护的人,我发誓永远不会做的事。我怀疑我背离了初衷,我怀疑我错了。”
“我只是个普通修士,天塌不塌,仙有没有,与我何干?”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我就只多看了那一卦。”
不舍地松开那根木杖,任由他自仙阶之上坠落,林空鱼站直身体,过分纤弱的身躯在风中微微发颤。
骨血开始从他身上脱落,化作飞灰,他费力地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取出一枚种子,弯腰朝无厌前方的破损台阶上送去。
“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他哑声道:“只是憋太久了,很想找个人说说而已。这里的话他们听不到……我有时候会恨他们的无知,但有时候,又很庆幸。”
“我很后悔。”
林空鱼望向上方残破不堪的仙阶,双腿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但这条路,是我选的。我不甘心……”
“我一世一世,用己身道路去补这条仙路……我以为我可以补到尽头。”
他的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悲怆又带着撕痛的苦涩,“可你看,这仙路……还是差这么多,差这么远……”
“就好像我穷尽十世……都只是在行,不知所谓的蝼蚁之举……”
风声忽烈,林空鱼那一身白色的法衣轻轻一荡,再也拢不住那一身尘灰。
他仰起头,望着那扇仙门,满面血流,哑声笑了起来:“蝼蚁安敢窥天?又安敢……左右自己的命数?”
“可我……不只是一只蝼蚁。”
笑意渐低。
如星光洒落,黯淡的云间,所有气息飞灰烟灭,一道仙阶却凭空凝聚而出,延伸到了无厌身前。
无厌望着脚下凝实的仙阶,微微一怔,便听见下方的昆仑山间忽然响起一阵豪放大笑,有人挺起孱弱苍老的身躯在白骨楼船上振臂一呼,诸多劫数起身,英灵册翻页卷动,无数身影直直飞出,冲向苍穹。
如无数发光的蚂蚁,无惧无畏。
“我辈修士,何惜一死!”
第九十章 (一更)
绵延千万里的昆仑山间, 愕然一静。
苍老嘶哑的声音与虚渺不定的呼喝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咆哮,从普世凡尘, 扑向辽阔苍天。
山中的飞雪卷席,无边的江海掀起怒涛。
潮声如悲鸣,一下一下声嘶力竭地拍打着峰岳与低云。那些站在山上, 伫立云端的身影都在微微颤抖,目光中充斥着难以置信与诧异不解。
“他们……他们疯了?!”
有灵界修士失声惊呼, “那可是争仙路!劫界这些人这样冲上去,不是送死吗!”
一点声响便能捅破这震骇中的寂静。
许许多多的议论与惊讶在昆仑山中蔓延, 无数修士躁动难安,心中更是泛起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们就是在送死。”
沉沉的叹息从高处传来。
四面的人群一静, 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座山峰。
山峰之上或坐或站, 有几道苍老委顿的身影。
他们面容沧桑,目光浑浊,乍一看与寻常的凡间老人并无不同。但若细细看去, 便会发觉他们体内蕴藏的气息深邃莫测,如有无数规则交织,深厚至极。
叹息出声的是一名深紫衣衫的老者。
他微仰着头, 望着天空。
那些直冲苍穹的身影, 有的凝实, 有的虚幻, 有的清正凛然,有的魔气滔天。他们老迈枯败,如朽木不堪, 也意气风发,如少年轻狂。数百道身影,密密麻麻覆盖了半边穹顶,迎着黯淡的仙光,长笑当空。
“他们杀了我们灵界很多人。”
紫衣老者慢慢道,“那些人里,有他们的后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一直都是我们灵界的劫数。”
“但眼下,他们好像星星啊。”
感叹的语气里掺杂了悲伤与歆羡。
他略有些黄浊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晶亮的东西,像是一面通透的镜子,又像是澄澈干净的湖水,盛满了那些映来的如繁星般的身影。
就像他很小的时候,听到那些为灭杀异兽巢穴慨然赴死的长辈们的故事一般。
曾有多少崇敬与仰慕。
在劫界碎镜攻来时,便有多少愤慨与失望。
他们曾挡在后辈们面前,为之付出,为之牺牲,但后来却又为了争一条道路,反戈相向。但正如何九生所问,大道之下,谁人对错?不过便是道不同,不相与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