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去,城中灯火明灭跳动,被风抚出一片晕黄暖光。
他觉得以后或许可以经常来此。
吃一碗汤面,吃一碗面,挑一套好的瓷器带回红莲大殿,即便不喝茶,看着心里也喜欢。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说不上理由,只觉得暂时备下,将来定然会用到。
不单单是瓷器,还有好的普洱茶,好的夜光杯,好的月露梨花,好的熏香,好的衣料,好的文房四宝。将整座红莲大殿都堆满,等着有人来用。
可那人是谁呢。
从未见过,只出现在梦中。
想了这么多,却仅仅是为了一个梦……萧澜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当真是疯了。看天色已经差不多要露白,便也翻身上马,一路回了冥月墓中。
“少主人。”黑蜘蛛正在镜花阵旁等着他,“姑姑叫你过去。”
“有事?”萧澜问。
黑蜘蛛道:“少主人的头痛之疾,今天该施针了。”
萧澜皱眉道:“过年也要去幽冥池?”
“少主人说笑了,冥月墓中何时有过年一说。”黑蜘蛛嗤笑,又话中带话道,“少主人昨晚一夜未归,不会是去城里过年了吧?”
萧澜道:“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没关系,嘴闲多问一句罢了。”黑蜘蛛侧身,阴测测道,“少主人这边请。”
幽冥池是一汪血红的池水,终日冒着湿热白雾,寻常人光是看看,只怕也会腿软。
这里是萧澜疗伤的地方,自从数月前突发头疼之疾起,鬼姑姑便经常会让药师带他来此处,此番也不例外。
萧澜躺在床上,看药师在旁忙碌,脑海中却依旧在想那灯火辉煌的集市,热闹繁华的长街。
“少主人还是经常做梦吗?”药师问。
萧澜道:“是。”
“还是经常会梦到那个模糊的人?”药师又问。
萧澜道:“当真有那个人吗?”
“少主人说笑了。”药师一笑,“只是梦而已,哪里会有真的人。”
萧澜若有所思。
药师点燃一盘线香,那若明若暗的光亮却不是暖黄,而是暗淡的紫色。
萧澜道:“可我觉得,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药师将银针在线香上熏过:“见过又如何?”
萧澜道:“我想知道他是谁。”
“知道他是谁做什么呢?”药师笑着,将银针缓缓推入他的脑中。
萧澜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那个影子,是陆明玉啊。”药师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诡笑,“蛊虫入脑,竟然还能记得,少主人可真是痴情。”
鬼姑姑从暗处出来,不悦地看着她。
“姑姑放心吧。”药师擦了擦手,“我做事还从未失手过。”
细小的蛊虫随着血液,游走在四肢百骸中,将最后一点两小无猜的梦境也蚕食干净。
萧澜在昏睡中,双手不自觉攥紧床单。
他觉得自己不该睡,却抵挡不住绵延的梦境。梦里荒芜一片,只有风吹着漫天风沙,阻挡自己艰难前行,好不容易闭着眼睛摸到了那双手,拼命攥紧却变成一片细碎粉末,从指缝中悄然滑走,散落天边。
世界变得一片混沌,萧澜知道,自己丢了一样东西,说不清是什么,可那一定是极重要的。
重要到早已与命相缠,在心里生了根,开了花,即便被血淋淋连根拔除,也依旧固执地留下深坑,提醒着自己那曾经发生过的鲜活过往。
将来一定会找回来的吧。
萧澜在昏睡中想。
第94章 蓄势待发 局中局, 计中计
在进山之前, 阿六也没将那黑茅谷放在眼里。毕竟同巍峨险峻的朝暮崖比起来,千叶城外这片小山包着实不算什么, 即便没有向导, 只靠着地图应当也能来去自如。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山中寂静一片,只有夏初的虫豸在树上嗡嗡鸣叫。在初进山时, 道路尚且算是宽敞, 隔一段距离甚至还有山民搭建起来的歇脚柴棚。可越往深山走,脚下就越崎岖, 荆棘与藤蔓遍布, 奇形怪状的树枝伸到路上, 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稍有不慎就会被划伤脸。
原来江南富庶之地,也是会有如此荒凉的地界的。阿六觉得自己又长了见识,就像江湖第一的日月山庄地上, 并没有铺满金砖一样。
又往里走了一段, 便连那泥泞的小路也消失无踪, 天上月色皎洁,照亮四周的参天古树与悠悠小溪,一层黑色的凝结物漂浮在水面,分不清那究竟是水藻,还是别的什么。
那食金兽倒是挺会挑地方跑。阿六将金环大刀换了个肩膀扛着,继续往里走, 这阵却是连虫鸣鸟叫都消失无踪,只有远处风从峡谷中穿过的声音。
亏得爹没有来。阿六将一只黑胖蜘蛛从肩头弹走,又嫌弃地拍了拍。寻了处高地攀上去,想找找看爷爷的下落,谁知手才刚搭上去,就被人一把握住手腕,用力拎了上去。
陆无名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别叫!”
阿六惊魂未定,看清面前人是谁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眼含热泪道:“爷爷。”
“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无名压低声音问,“明玉呢?”
阿六用比他更低的声音答:“爹还在日月山庄里,我听沈盟主的人说爷爷来了黑茅谷,就特意寻来助一臂之力。”
陆无名道:“有人引你进来?”
“没啊。”阿六道,“我只在山庄管家那里讨了张地图,就一个人来了,刚进山没多久。”
陆无名沉默瞬间,道:“这黑茅谷内四处都是鬼打墙。”
阿六吃惊:“是吗?”完全没感觉到啊。
陆无名又想起了陆追曾说过,这个……大孙子,运气有多好,甚至连陶玉儿的迷阵也无法将其困住的种种传闻。
……
阿六问:“食金兽呢?”
陆无名道:“你随我来。”
阿六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一口答应。毕竟能和爷爷一起行动,这种机会不常有,必须好好表现一番。
走了还没几步路,阿六便道:“爷爷。”
陆无名头也未回:“嗯?”
阿六道:“先等一下,我捡了个东西。”
陆无名转身。
阿六用破布垫着,手里握了个东西,正在幽幽发着光。
雪白的,温润的,精巧的。
虽从未见过,陆无名却对其再熟悉不过,是白玉蝴蝶的刀鞘,与陆家的传家匕首恰好是一对。
阿六道:“莫非是从那食金兽身上掉出来的?”
陆无名道:“你倒是挺机灵。”
阿六喜滋滋,爹也也经常这么说。
陆无名让他将那刀鞘收好,两人又继续往深山寻去。
与此同时,一处山洞中,蝠正在疯了一般抖动着散落一地的衣服。初夏山中依旧寒凉,他却赤裸着身体,像是丝毫也感觉不到寒冷。直到将那地上的衣服检查了七八遍,确定白玉匕首的确不在其中时,就精疲力竭坐在地上,双目颓然看着眼前狼藉。
时间一点一点流走,外头天边突然炸开一道惊雷,银白圆月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换成了呼啸山风与噼里啪啦的夏季雷雨。
蝠如梦初醒,胡乱爬起来,连衣服也没有穿,竟就那么跑了出去。
阿六也拉着陆无名,暂时寻了个避雨处。
雨点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屋檐上,陆追从梦中惊坐而起,披衣下床在窗边看了看。
“陆二当家。”同院住着的管事看他房中亮了灯,便在窗边叮嘱,“快些回去歇着吧,这雷雨过阵子就会停了。”
“其余人呢?”陆追问。他晚上本只想靠着小憩一阵,却没想一觉就睡到了这阵。
“其余人?”管事道,“岳姑娘在沈夫人房中,说是下雨就不回来了。陆大侠去了城外黑茅谷抓食金兽,阿六像是也跟去了。”
“是吗?”陆追问,“还没回来?”
“没消息。”管事问,“可要差日月山庄的人帮忙去寻?谷主留下了三十余护院,说任由二当家差遣。”
去哪了呢。陆追微微皱眉,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将天也照亮了半边。
这场雨下的极大,也极广,几乎笼罩了整片江南。
萧澜靠在红莲大殿的柱子上,闭眼听风雨声。
陆追很喜欢这样做。他先前不懂,便只搬一把椅子坐在对面,看他安静的侧脸,觉得像是一幅稀世名画,或者一座珍贵的玉雕——可又要更加鲜活灵动,吻上去是温暖的,眉眼弯弯,笑起来极好看。
现在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再下起雨来,就闭起眼睛学他,听耳畔风雨潇潇,即便不出冥月墓,也能想出外头是何情形——天地间万物都被洗涤干净,草叶是青翠的,树木是苍郁的,整座山中都充溢这清新的泥土气息,和冥月墓中截然不同。
萧澜似乎明白了,为何他的小明玉会那般喜欢听风听雨。
“少主人。”婢女在外头敲门,“姑姑出关了,请你过去。”
“知道了。”萧澜思绪被打断,又抬头看了眼外头那一方小小的,墨黑的天穹,方才拿起乌金铁鞭,转身出了红莲大殿。
途中遇到药师,对方佝偻着腰,毕恭毕敬道:“少主人。”
萧澜问:“药师这是要去何处?”
“姑姑身体不适,我刚去瞧过。”药师道,“少主人也莫再气姑姑了,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嘴上先应承着。”
萧澜笑笑,侧身让开一条路。
鬼姑姑依旧在幽冥池边,独自一人靠在躺椅上,屏退了所有侍女与弟子,正看着那血浆般浓稠的温泉池水。
“姑姑。”萧澜进来,“方才在来路上碰到了药师,听说姑姑身体不适?”
“陈年旧疾,也不是最近的事了。”鬼姑姑摆摆手,“不妨事的。”
萧澜扶着她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