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名抬掌在陆追胸口缓缓注入一缕真气,暂时护住了他虚弱的心脉,却有些不忍心再多看那苍白如纸的面容,只轻轻拉高外袍,将最后一缕风也替儿子挡在外头。
乌金铁鞭在空中划过呼啸声响,柔软而又坚硬的鞭身像是有了生命,轻盈灵巧地避过其余铁虎军,只将最右一头死死咬住,又凌空将其拽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走廊另一头。
寒铁制成的外甲被摔得坑坑洼洼,体内机关“嘎巴”作响,愤怒的铁虎高高竖起尾巴,朝着萧澜腾跃扑来。乌金鞭再度张开毒牙,萧澜并不想将铁虎砸成一堆废铁,因此打得极有耐心,大多时候都在闪身躲避,数百招后,铁虎再度冲撞过来,萧澜方才看准时机,单手卡住那冰冷的虎首,发力一拧将之打成两截。
铁虎终于安静下来,伏卧在地上,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萧澜对陆无名道:“前辈先回去吧。”
陆无名点头,时间紧急,谁也耽误不起,萧澜这回能拆开机关自然最好,若拆不开,至少自己也能尽快带些药回来。他将陆追安顿好后,便再度壁虎一般攀上洞顶,用利刃勾住缝隙,沿着来路折返。
萧澜坐在陆追身边,从袖中掏出一副精巧的工具来,这是空空妙手送给他的礼物。那铁虎虽被打成两截,却只断在连接处,身体内的机关依旧是完好的,萧澜小心翼翼将其拆开,百余副齿轮相互咬合着,即便经过了千百年岁月的洗礼,也依旧光滑如新,精妙绝伦。
将一个又一个的小零件拆除下来,铺在地上,萧澜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却也从未如此冷静过。一个时辰后,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却依旧全神贯注,他皱眉注视着铁虎腹内,许久之后,又用镊子夹出一个小小的齿轮。
机关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反方向收紧了些许,萧澜试着用手拧了拧铁虎的四肢,纹丝不动。
陆追在昏迷中低低呻吟了一句。
“乖。”萧澜拍拍他,自己撑着站起来,重新回到了那铁虎阵前,又一鞭子捆回来一头铁虎。不过这回却没有拧断脖子,而是任由其横冲直撞,眼看已经到了眼前,方才一跃而起,单脚发力踩上铁虎后颈三寸处。
齿轮再次被反向合紧,铁虎也成了静止的摆设。
萧澜总算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大意,又一连试了三四头铁虎,确认位置的确没有错后,方才步入铁虎军中,扣下了最前头那只铁虎的机关。
一个又一个的齿轮被合紧,萧澜很快就追上了陆无名。见他已经破了机关,陆无名心中一喜,也腾身落在他身侧。两人一道动手,速度就快了许多,而在铁虎大军另一头,众人也正等得火急火燎,最终还是陶玉儿先看到,伸手推了身侧的空空妙手一把:“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动静?”
“什么动静?”空空妙手赶紧揉揉眼睛,踮着脚看过去,半晌后一拍大腿,喜道:“是是是,在拆机关,像是陆无名。”
“那澜儿呢?”陶玉儿心里一空,反而更加担心起来,好不容易等到陆无名又走近了些,赶忙大声问:“怎么样了?”
“澜儿回去接明玉了。”陆无名道,“叶谷主呢?”
“在安魂殿,看着那老妖婆呢。”陶玉儿急问,“谁受伤了?”
“明玉。”陆无名扣下最后一只铁虎的机关,“快去差人准备伤药与热水,再煮些粥饭。”
“好好好,人找到就好。”陶玉儿连连答应,转身跑去做准备。空空妙手一把拉住陆无名,问道:“这铁虎的机关,谁破的?可是澜儿?”
“是。”陆无名点头。
空空妙手脸上写满震惊,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能喜极而泣,干揣着手在原地转圈,眼底得意非常。
片刻之后,萧澜也抱着陆追大步折返,空空妙手赶紧问:“你是怎么破的机关?”
“有空再告诉前辈。”萧澜只丢下一句话,便带着人匆匆赶去红莲大殿,只留空空妙手坐在原地,看着铁虎嘿嘿傻笑,啧啧称奇。
叶瑾早已守在红莲大殿,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一见半死不活的陆追,还是头晕目眩,极想骂人。为何他回回受伤都能受得如此尽职尽责,就不能敷衍一下,只带几道血痕回来?
下人从屋里端出两盆血衣,陶玉儿在外头看得心里发麻,即便她平时不信神佛,此时也在心里暗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求老天爷能发发慈悲。阿六与岳大刀也匆匆赶来,说是果然有几个冥月墓弟子钻出来,扛着珠宝想要偷溜,已经被堵在了后山。
“现在是杨前辈守在那里,我们就先回来了,公子没事吧?”岳大刀急问。
“没事,叶谷主正在诊治呢。”陶玉儿拍拍她,“小声一些,莫要吵到里头的人。”
“嗯。”岳大刀心里担忧,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握住阿六的手,一道在外头等着。
一个时辰后,陆追被叶瑾缠了满身绷带,又吃了药,脉相总算缓回来些,他睫毛微微颤抖几下,像是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如同被缝了针,沉重刺痛。
“已经安全了,好好睡。”萧澜握着他的手安慰。
陆追嘴唇动了一下,声音很低。
“什么?”萧澜将耳朵凑近。
“安魂殿下头,”陆追断续道,“鳄鱼潭,那里还困了一个人。”
“是谁?”萧澜问。
“王阿毛。”陆追迷迷糊糊,话还没说完,人却又昏了过去。
叶瑾在旁疑惑道:“方才是说……王阿毛?”
萧澜摇头:“不认识。”
“管他什么阿毛,先让二当家好好休息吧。”叶瑾看了眼床上的陆追,对萧澜道,“我们出去说话。”
第163章 抉择 若我以后脾气变得很坏怎么办
“明玉没事吧?”见到叶瑾与萧澜出来, 陶玉儿赶忙上前询问。
“只是些皮肉伤, 倒没什么大碍。”叶瑾看了眼陆无名,欲言又止。
“除了皮肉伤之外呢?”陆无名又问。
“合欢情蛊,”叶瑾道, “实话实说, 情况不太妙。”
或许是因为陆追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在此番九死一生后, 那些原本就蠢蠢欲动的蛊虫再度开始繁衍蔓延, 黑蚁后像是一片沉沉的阴霾,将陆追整个人都笼了起来, 吹之不散, 挥之不去。
“还有一件事,”叶瑾犹豫片刻,又道,“二当家的眼睛像是也受了影响,有可能会看不见。”
陆无名的拳头骤然握紧, 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话说到一半, 却又咽了回去, 若有办法,叶瑾何至于会如此吞吞吐吐。
陶玉儿也没说话,只是担忧地看了眼儿子。萧澜沉默片刻,道:“我去安魂殿。”
陶玉儿点点头,那个丑陋的木偶娃娃再次被众人想了起来,肮脏的身体, 黑洞洞的眼眶,诡异而又令人作呕。
妩媚的红裙已经变成泥巴破布,药师倒在地上,整个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却依旧满眼嘲讽地看着萧澜:“怎么,看这一脸黑风煞气的,少主还没找到你那可怜的心上人?”
“这是怎么回事?”萧澜将一个木偶人丢到她面前。
“木人啊。”药师“噗嗤”一笑,“陆明玉的木人,你从蝠手中拿来的?”
“有何用途?”萧澜又问。
“蝠想用它代替陆明玉,打开冥月墓。”药师摇头,“那个蠢货,啧。”
“蝠要挖了明玉的眼睛,”萧澜继续道,“他说这样木人就能活。”
“或许是吧。”药师漫不经心回答,“谁知道呢。”
“或许是?”萧澜蹲在她对面。
药师与他对视片刻,心里逐渐明白过来,脸上又挂了阴测测的笑:“怎么,陆明玉的眼睛出问题了?”
“蝠既然想要明玉的眼睛,就不可能让他出事。”萧澜道,“是你干的。”
“没错,是我。”药师以为陆追已无生路,倒是没有否认,笑容却愈发阴毒起来,“合欢蛊虫越积越多,自然会往脑子里钻,眼睛会瞎是迟早的事。”她当初既然要利用蝠来练穿魂大法,自然不能明着与他做对,却也不愿让蝠当真用那木人进入冥月墓,便只能设计慢慢毁了陆追的眼睛。
萧澜脸色阴沉看着她。
“趁早死心吧。”药师撑着往前爬了两步,声音如同地府恶鬼,“你那心上人,要么死个痛快,要么生不如死,如此一比,倒还是前者更爽快些。”
一记清脆的耳光在她脸上炸开,陶玉儿怒不可遏:“你这老妖妇,简直丧心病狂!”
药师嘴角渗出血来,眼底却依旧挂着恶毒:“能拉陆明玉陪我一道去黄泉,我可不亏。”
“谷主找你。”陶玉儿道。
萧澜点头,站起来出了安魂殿。药师双眼直勾勾盯着陶玉儿,咬牙道:“你又装什么清高,分明也是一样丧心病狂,现在怕是迫不及待想要打开墓穴了吧?”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直活在错误中不愿醒来?”陶玉儿居高临下看着她,“实话告诉你吧,澜儿已经找到明玉了。”
“找到了又如何,找到了,一样是死路一条。”药师嘶哑笑着,不断溢出的血将她胸前染出一片深色,干枯的双手胡乱抠着地上的泥土,身体痉挛,不多时便彻底断了气。
陶玉儿找来官兵,将那丑陋的尸首拖出墓穴,烧了个干干净净。
……
陆追这次睡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绵延不绝的梦,梦里从江南到王城,再到朝暮崖,人很多,事也很多,如同巨石压在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
“明玉。”萧澜握住他无意识乱抓的手,“醒一醒。”
耳边的声音像是溺水人面前的稻草,陆追挣扎着离开梦境,里衣被冷汗浸得紧紧贴在身上,发间也有些发潮。他胸口剧烈起伏许久,方才平静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漆黑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萧澜微微顿了片刻,道:“午时。”
陆追一愣:“白天?”
“嗯。”萧澜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他眼睛上,“谷主说你眼睛要多养着,所以缠了绷带,能不看东西,就暂时别看了。”
陆追手指微微蜷起来,没说话。他心里其实已猜到七八分,毕竟先在浣花城时,也早就听蝠说过木头娃娃之事。但即便有所准备,可现如今眼前当真成了一片黑,他心里也一样充斥着不安与恐慌。
“先告诉我,还有没有哪不舒服?”萧澜又问。
“没事。”陆追撑着坐起来,勉强定下心神,“这是哪里,冥月墓吗?”
“这是曹伯伯的武馆,那墓中又潮又湿,不好养病的,我就带你出来了。”萧澜道,“药师死了,冥月墓里的炸药已经分批撤了出来,众弟子暂时收监,朝廷大军都守在伏魂岭,一切都和我们计划中一样。那日我找到你时,见通往主墓室的殿门已经被打开,不过陆前辈说暂时不必进去,等你醒来再说。”
“等我醒来做什么,朝廷大军既然已经来了,只管让他们将墓葬运走便是,免得夜长梦多。”陆追咳嗽两声,“我想喝点水。”
萧澜起身倒了杯温水,塞进他手中:“慢一点。”
“……等一下,王阿毛救出来了吗?”水没喝两口,陆追又想起一件事。
“王阿毛是谁?”萧澜问。
陆追吃惊道:“没人管他?”
萧澜:“……”
还真有这么个人?
“那安魂殿下是一处鳄鱼深潭,我掉下去后,发现那里还困了一个盗墓贼。”陆追急道,“若非有他相助,我也闯不出来……我晕了几天?”
“五天,你慢慢说。”萧澜道,“等你说清楚了,我马上就去找人带他出来。”
五天?陆追闻言松了口气,幸好也不是太久,那王阿毛应该还在满脸绝望地啃鳄鱼肉。他尽量简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萧澜听完后点头:“鳄鱼潭,旁人怕是闯不过去,我亲自去救他。”
“去找找叶谷主,看有没有什么药能让那些鳄鱼暂时昏睡,或者至少能离人远一些。”陆追道,“还有,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放心吧。”萧澜往他身后塞了一个靠垫,“我这就去找陆前辈过来。”
陆追答应一声,手里抱着茶杯,心里依旧纷乱一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事情一件一件挨个理了一遍——冥月墓已经打开,只等官兵运出墓葬交给朝廷;至于王阿毛,有萧澜与众人在,想要救他出来应该也不难,而这两件事了结后,最大的麻烦,似乎就只剩下了自己的眼睛。
陆追握住绷带,犹豫着想要拆掉试试,最后却还是将手放了下来。他了解叶瑾,也了解萧澜,若自己现在当真还能看得见,那即便要缠,也会等到自己醒来后再缠,何至于在昏睡中就绑个严实,连条缝隙也不留下。
他苦笑一声,仔仔细细想了想,瞎子要如何过下半生。
屋门“吱呀”响了一声,陆无名大步过来坐在床边:“怎么端着凉水,爹去给你换一杯。”
“不喝了。”陆追将水杯递给他,“萧澜去救王阿毛了?”
“谷主给了瓶药,阿六也跟着一道去了。”陆无名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还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