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不够。”纳木儿道,“当初王上问我要多少顶帐篷,我曾当着众人的面许下诺言,此时又岂可带着空帐篷灰溜溜回去。”
“原来如此。”萧澜了然,又问,“大人当时只说了帐篷?”
“什么意思?”纳木儿皱眉。
萧澜道:“若大人只说了帐篷,那一顶帐篷中住十个人是住,住五十个人也是住,莫说是只空了三顶帐篷,就算空三十顶,也能在一夜之间让它们变成‘有人住’。”
纳木儿面色阴沉:“这种小人的话,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
萧澜识趣一笑:“只是个偷奸耍滑的小把戏罢了,大人不想听,我就不提了。不过话说回来,夕兰国武士勇猛强壮,想要再去大楚抓上几十上百人,应当不难吧?”
纳木儿冷冷扫他一眼,转身下了沙丘,只留下一句话飘散在风中。
“叫阿果儿来我的帐篷。”
……
长风城中。
阿六正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将手中那金丝大环刀擦得锃光瓦亮。陆无名被他晃来晃去扰得心烦,不得不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一晃眼,都已经在这城里住了快一个月。”阿六龇牙咧嘴,“每日里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连骨头缝都酸疼。”
陆无名摇头:“吃吃睡睡,这是财主老爷才有的日子,你该好好享福才是。”
“爷爷。”阿六蹲在他椅子边,一双虎目闪着真挚童光,“你就放我去大漠里头吧。”
陆无名冷道:“做梦。”
阿六继续争取,打了个喷嚏:“啊,一定是爹在想我。”
陆无名一挥手:“出去。”
阿六眼底哀怨,蹲在门口呵欠连天,刚打算再去帮着县衙的人劈劈柴扫扫地,好将这一身无处可用的精力发泄掉,城中却骤然传来锣鼓鞭炮响,那是有敌来犯的信号,为了提醒行人快些回家躲好。
陆无名还未来得及站起来,阿六就已经“嗖”一声窜上墙头,宛若一头粗壮却又灵巧的……熊。他脚下踩风冲过长街,先将惊慌跌倒的老人扶进院里,又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娃娃送回家,同时不忘叮嘱百姓锁好木门不必惊慌。众人连连答应,透过门缝看阿六一路跑远,只觉他整个人雄壮而又勇猛,像是从天而降的保护神。
金丝大环刀在黯淡的阳光下,依旧能折射出刺目的光线。阿六横刀独站于城门前,身后是拿着刀剑棍棒的城中青年,身前是身材高大的虏人恶鬼——披着厚厚的皮毛,身形缓慢而又笨拙。
就这一副孙子的怂样,还想着要来闹事。阿六心里暗呸一声,双手握紧刀柄,怒吼一声冲了过去。那恶鬼也没料到这回城中竟还请了帮手,眼见他越来越近,便当机立断抬起那厚厚的右掌,当空狠狠扇了下来。
“英雄小心!”身后有人大声提醒。阿六挥刀如疾风,在迷药被洒出前,就用力朝那巨掌砍了下去。“哐啷”一声闷响后,刀刃似是没入铁器,稍稍往回弹了一下,却被阿六用更大的力气压住,一斜一刺,终于让那冰冷的刀锋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那恶鬼凄声痛呼,半截手臂“哐啷”掉在地上,在雪地上染出刺目的红来。陆无名此时也赶来城门处,却并没有动手,只是看着阿六大杀四方——双方武力差距悬殊,这些笨重的恶鬼先前伤人全靠迷药与迷阵,才能无往不胜,而此时碰上早有防备的阿六后,很快便溃不成军,狼狈跌倒在地。
城里的后生们一拥而上,用手指粗细的麻绳将他们牢牢捆了起来。没有毛皮做伪装,这才发现原来所谓的恶鬼,无非就是些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全身都缠着铁甲,所以才能在先前的几次交锋中装神弄鬼,刀枪不入。
“别打死,别打死。”阿六揣着手,在人群外大声劝阻,“至少留一口气,还要审问。”
城中百姓虽说恨不得将这些歹人抽筋剥皮,却也极听阿六的话,只踹了几脚打了几拳,就将人扭送到了官府。刘昀看着面前鼻青脸肿血长流的四五人,吃惊道:“怎么能滥用私刑,将案犯打成这样?”
阿六在旁嗑着瓜子打哈哈,原先一直当这刘县令是老实人,现在看看也挺会演戏。在百姓飞踹这些倒霉孙子时,衙役个个慢慢吞吞恨不得吃个火锅扭场秧歌再来,现在却还要故作惊讶说一句“不能滥用私刑”,果真官场混久了,谁都会沾上几分油条气。
“速速招认!”刘昀一拍惊堂木,“究竟谁才是幕后主使?!”
堂下鸦雀无声,无人说话。
阿六在旁慢吞吞提醒:“若是不说,外头还足足等了几百名百姓,排着队要泄愤出气。这样吧,不愿供出谁是幕后主使也行,那大家就先聊一聊,先前从城中虏去的人究竟被关在哪里。先说好,关于这件事嘴再紧也没用,哪怕是将你们千刀万剐,刘大人也是必须要审出来的,如此方能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所以不如趁早自己说了,免得白白吃皮肉之苦。”
陆无名瞄这便宜孙儿一眼,倒是有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这番话说得明退实进,不但粗中有细,还能将威胁表达得不露声色,的确算是颇有脑子。
阿六感受到爷爷的注视,暗自得意洋洋。所谓虎父无犬子,爹连温大人都敢忽悠,那以此类推,自己忽悠这些装神弄鬼的大漠莽夫,也该轻而易举才是。
过奖过奖,都是应该做的。
……
戈壁滩上,那些帐篷中的百姓们整齐坐在地上,正沐浴着阳光与新鲜的风——被禁锢了这许多日,难得被允许出来透透气,即便天气寒凉,也没人提出要回去。陆追远远看着众人,问:“那个穿蓝衣的人就是师爷张茂?”
“是他。”萧澜点头,“这为数不多的放风机会,也是他向守卫争取来的,在百姓里极有威望。”
“你去找过他了吗?”陆追又问。
萧澜摇头:“此人看起来应当是心系百姓,风骨铮铮的文人,而我此时却是个贪图荣华的叛国贼,小娃娃见了都会吐口水,若贸然去找张茂,一来他未必愿意理我,二来他也未必愿意信我。”
陆追点头:“有几分道理,那我去吧。”
“你?”萧澜提醒,“你和我可是一伙的。”
“我自有办法。”陆追道,“你只需找个机会,让我能与他独处半个时辰便是。”
第182章 大漠深处 明玉公子香着呢
日头渐渐落下地平线, 漫天金红退去后, 黑暗再度席卷这片戈壁。苍凉的风吹着砂砾,在毡布上打出“哐哐”声响, 如同一群不速之客在敲门, 正试图强行闯进帐篷里, 将这个夜晚再度搅得鸡犬不宁。
夜半时分,张茂掀开门帘, 扶着一名有些病弱的男子出来小解。负责看守的侍卫只是看了两人一眼, 并没有跟上去——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下,即便是最精壮的男人, 若没有骏马与干粮, 也逃不出无边戈壁, 更何况两人中还有个病秧子,看那蜡黄枯瘦的模样,即便不跑,只怕也活不了几天。
“师爷。”到了隐蔽处, 那男子拼命咳嗽着, 胸腔像是拉开了风箱, “今晚又辛苦你了。”
“同我还客气什么。”张茂摇头,“走吧,回去。”
“我怕是坚持不下去了。”男子拉住他的手,又将声音放小,“将来、将来若先生能回去,我在老屋的槐树下还藏了些私房钱, 请先生挖出来交给我娘子,让她好好将儿子抚养长大,再、再——。”男子说到此处,许是因为情绪太激动,竟一口气堵在胸口没出来,膝盖一软瘫坐在地,眼珠子也翻出白色。
“老王!”张茂大吃一惊,将他扶起来摇晃两下,见人依旧未醒,便要站起来去大营处喊救命,却反被一把握住手腕,一个声音低低道,“先别慌。”
“你——”张茂转头,看清来人的容貌,面色顿时一阴,将手抽离后生硬道,“你来做什么?!”
陆追也未多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塞进老王嘴里,又扶起来轻轻拍了拍背:“大叔,醒一醒。”
药丸入口清凉酸涩,如一股清泉流过五脏六腑,冲走了原本阻塞的浑浑噩噩。老王咳嗽两声悠悠醒转,心里却依旧是空洞而又漆黑的,像是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只顾大张着嘴喘气,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位大哥是染了风寒吗?”陆追问。
张茂虽说心里对他鄙夷厌恶至极,却也清楚在这种情境下,谁有治病的药,谁就是最有用的人,便点头应道:“天气太冷,帐篷里头也不好闻,生病是迟早的事。”
“这些药你拿着,往后谁若有头疼脑热风寒腹泻,吃一丸能好许多。”陆追递给他一个白瓷瓶。
张茂犹豫片刻,还是接到手中。
“再过几日,只怕就要动身去大漠深处了。”陆追又道,“师爷可曾想过,这数百口人将来要怎么办?”
“你知道我是谁?”张茂皱眉打量他。
“长风城的师爷。”陆追道,“我曾听刘知县说过,师爷出身西北军,原本勇猛善战,后却因为腿伤不能再冲锋陷阵,才会回老家做了师爷。”
张茂敷衍点了点头,也不想与他多言,扶起老王刚想回去,陆追却又道:“还请师爷不要冲动,更不要贸然行事,否则只怕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张茂闻言身形一顿,片刻后恶狠狠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片营地确没有太多守卫,可他们却个个都是银刀武士,是夕兰国百里挑一的精兵猛将,再加上弓弩和骏马,师爷若想在此组织起百姓反抗,几乎没有任何胜算。”陆追看着他的背影,语调诚恳。
张茂咬牙:“什么反抗,我都说了听不懂,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人心隔肚皮,想看穿并不容易。师爷觉得能信得过的人,未必就真能信得过,而那些师爷觉得不可信的,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人。”陆追道,“一名叫刘小海的男子,昨日找我大哥告密,说你正试图组织众人夜半杀看守夺粮草,好逃回大楚。”
张茂心里略惊,几乎将手中的老王丢在地上。
“放心吧,他已经没命了,报上去的理由是心疾突发。”陆追道,“出卖兄弟,出卖国家,死不足惜。”
张茂回头看他,在月光下一张脸惨白,不见丝毫血色。
“我若当真想求荣华富贵,今晚就不会来了。”陆追道,“刘小海也不会死,只需将他带到纳木儿面前,这一笔功劳就又能记到我大哥头上,师爷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吧?”
“你究竟是谁,又究竟想做什么?”张茂嘴唇干裂。
“受刘知县所托,来救诸位出这牢笼。”陆追道,“我大哥并非贪图富贵之人,也不会做投敌之事,可只有取得纳木儿的信任,才好进行下一步行动。”
“刘小海……”张茂拳头握了又送,心情亦是复杂,“我一直当他是亲兄弟。”
陆追问:“师爷将这计划一共告诉了几人?”
张茂道:“三人。”
“其余两人信得过吗?”陆追又问。
张茂叹气:“在今夜之前,自然是信得过。”可出了刘小海一事,他却有些茫然起来,不知谁能信得过,谁又信不过。
“回去就告诉你那两名兄弟,先前是你昏了头,现在想通了,计划立刻取消。”陆追道,“而后便继续装成行尸走肉活下去,不要再出任何变故,这当口能将命保住,比什么都重要。”
张茂问:“保住命之后呢?”
“我与大哥会想办法救大家出去。”陆追道。
“还要等多久?”张茂摇头:“你若真要救,这里是最好的地方,待到了大漠深处,只会有更多夕兰国的军队与看守,那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我大哥武功高强,单枪匹马想杀空这里的看守,甚至杀了纳木儿也并非难事。”陆追道,“可若在此动手,那大漠深处的陷阱就成了谜团,没有这些百姓做苦力,耶律星调用夕兰国的人马一样能完成,并不会有太多损失。”
“所以?”张茂用费解的目光看他。
“所以要先去大漠深处,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陆追道,“有人先行探查,总好过让大楚将士们将来稀里糊涂,用命去铺路。”
“那这些百姓呢?”张茂又问。
“即便到了大漠深处,我大哥也一样能将他们救出来。”陆追道,“军队本该用来保护百姓,我们自然不会为了顾全楚军,就让百姓送命涉险。可若大家只多吃几个月苦,就能换得数千将士平安,也是一笔划算买卖。”
听他说完之后,张茂沉思许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们当真有把握?”
陆追点头:“是。”
“好吧,我听。”张茂心一横,“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安抚好大家伙,让他们做出乖顺的样子。”
有了这句许诺,陆追总算松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师爷,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张茂扶着老王走了两步,突然又问:“你将所有事情都说明了,就不怕我反水叛变,去找纳木儿告密求荣?”
陆追摇头:“师爷不像是这种小人。”
张茂眼底有些嘲讽:“人心隔肚皮,这句话似乎你刚刚才说过。”
陆追笑笑:“好吧,坦白来说就算师爷现在去找纳木儿,我也有把握能将局面扭转回来。我这人做事没别的长处,唯有一点,就是周全,往前三步往后三十步,恨不得将所有可能的后果都推一遍。”
“周全?”张茂也跟着他笑,眼底却多了几分真诚,低声道,“那这里所有百姓的性命,可就全仰仗两位少侠了。”
陆追答应一声,目送他一路离开后,方才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萧澜正在等他:“如何?”
“计划之中。”陆追道,“那位张师爷果然挺讲道理,他已经答应我们,要好好安抚百姓,一切等到了大漠深处再说。”
“辛苦。”萧澜将他冰冷的握在掌心,“冻坏了吧?”
陆追道:“嗯。”所以要快些暖。
萧澜简短道:“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