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否 第37章

  侍卫长应声出列跪下,回首看去一眼,便有两名侍卫压着个男人上殿,他问魏松道:“敢问这可是魏尚书府中的人?”

  魏松侧头看了眼那战战兢兢地跪着的人,应道:“不错,是我侍从。”

  侍卫长收回视线,对上位俯下身去,双手过顶地奉上一封信,恭敬道:“回禀陛下,臣等夜巡猎宫内外,见到匈奴使臣住处附近有人行为鬼祟,上前察看后发现此人。臣见他答话支吾,神情惊慌地在藏着什么东西,便将这封信夺下了。臣不敢污蔑朝廷重臣,为何是通敌叛国之罪,”他话音一顿,沉声道:“陛下看了信中内容便知。”

  宦官自觉下来拿过信,拆开递给了李延贞。粗略扫视后,李延贞皱了皱眉,一时没有说话,又细细地看了下去。

  侍卫长直起身,道:“魏尚书在信中称可助匈奴九皇子结下盟约,得到那五座城池,以此表明心意。信中多有亲近匈奴之词,甚至直言愿为匈奴效力……”

  “一派胡言!”魏松不可抑制地提声打断了他的话,浑身颤抖。

  众人中早有了骚动,私语窃窃。

  楚明允没什么表情地瞧着魏松,苏世誉微微皱了眉,他们看得清楚,魏松脸色随着侍卫长的话一寸寸苍白了下去,如今已是面无人色。

  碎语声中忽然有人长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工部尚书岳宇轩直直地看向魏松,恍然大悟般,“当初魏大人与楚大人争执不休,执意要割地结盟,所述缘由条条在情在理,我以为魏大人身为户部尚书,果然关怀民生,心中还敬佩不已,欲倾力支持。没想到……”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竟然只是为了给匈奴献礼。”

  “当日之话字字都出于肺腑!”魏松道,“匈奴与我大夏世代血仇,纵然可以暂时搁下互通来往,可我怎么会通敌卖国,向匈奴奴颜屈膝!”

  岳宇轩转过头顾自叹息,不再答话。

  “魏大人,信上如此写的,我句句属实。”侍卫长又道,“何况魏大人的送信之人不正是在匈奴住处被捉拿?”

  侍卫触及侍卫长的目光,按在那随从肩上的手稍松了力。

  随从抬起头又慌忙低下,道:“是,今晚大人交待我送信过去,还嘱咐说内容紧要,非得亲手交给匈奴皇子才行,我不敢耽误,可过去了才发现匈奴皇子不在房中,就站在外面等了。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侍卫长看向魏松,“魏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派遣他连夜送信的人是我不错。”魏松闭了闭眼,转头望向苏世誉,“可信中内容,我并不知晓。”

  苏世誉不解地对上他的目光,侍卫长也困惑地看去一眼,问道:“信既然是魏大人写的,魏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内容?”

  “苏大人!”魏松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殿上绣毯,青筋毕现,“事到如今,您还不打算开口吗!”

  楚明允蹙眉,见苏世誉同样错愕了一瞬,问道:“魏大人所言何意?”

  “今夜前来托我代为送信的人难道不是大人您吗?”魏松声音暗哑,“是您说有要事托我转达,是您要我今夜务必送到,是您……让我秘而不宣啊!”

  心中皆是骇然,殿中一时寂静,他余音嘶哑,空落落地砸在偌大的殿中。

  楚明允微愣,这瞬息间陡然忆起院落外匆忙的脚步声,被拦住的白衫身影,昏暗灯影下转过来的苏世誉的脸,笑意中避开他视线的那双眼,以及……面具下那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眸光浮沉,晦暗不明。

  苏世誉皱紧了眉,语气却平淡无波:“可我并未托魏大人送过信。”

  “苏大人……是果真不肯认了吗?”魏松盯着苏世誉道。

  苏世誉未及开口,一旁刑部尚书陆仕实在忍不住想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笑道:“魏大人,你先别急,既然你说今夜见过苏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是什么时辰,兴许是记错了?”

  “戌时三刻。”

  陆仕闻言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迟疑道:“……魏大人,可确定是戌时?”

  “绝不会错。”魏松斩钉截铁道。

  陆仕脸上笑意僵住,渐渐淡下,他犹豫良久,低声道:“苏大人戌时正在房中,我亲自送去了刑部奏结。”

  魏松猛地抬头看去,不能置信。

  陆仕对上他的视线,痛心不已。

  “……陆仕?”魏松声线颤抖,“你我知交多年,你也不肯信我了?”

  “我当然信你,”陆仕咬牙道,“可无论是我随行属官,还是添茶宫娥,都是亲眼看到苏大人一步也没离开过的。”

  魏松险些跪立不稳,颤巍巍地勉强撑住身形,“苏大人……苏大人……”

  “够了。”李延贞忍无可忍地出声,叹了口气,“朕信苏爱卿绝不会有谋反之意,谁都不必多言。”

  楚明允意味深长地瞥了李延贞一眼。

  殿中魏松缓缓地抬起头来,动作艰难地似用尽了满身力气,苍老的脸上转眼间就泪痕纵横,“陛下信苏大人,就不肯信一信老臣吗?”

  李延贞面有难色,没有答话。

  “三十七年啊!”魏松凄声道,“自老臣入仕以来,三十七年间辅佐过三代帝王,不敢负君,不敢忘民!十三年前匈奴战乱,饥荒肆虐,老臣为备齐军粮不惜卖尽家产;陛下登基后几年天灾不断,也是老臣呕心沥血苦苦支撑。早前艰险都不曾有过一丝退意,老臣又何必在如今叛国啊陛下!”

  殿中无声。

  偏僻处兵部侍郎许寅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人道:“你看如今这个局势,像是苏党要内斗了?”

  楚党众人大多是冷眼旁观,他身旁人冷声笑了笑,并不直言。

  沉默半晌,李延贞将手中信函翻过,正对着满殿重臣,“爱卿所言,朕明白。只是这信上……确实是魏爱卿的字迹。”

  这句话讲得极淡,如一声轻叹,落地无声,在魏松耳中却如一声惊雷,劈开头颅,留的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良久,魏松忽然膝行上前,直至陛下,他缓缓抬头直视李延贞,不由泪流满面,语气却平静下来,“事已至此,老臣百口莫辩。只是这通敌叛国之罪,臣万不会认。”

  “臣魏松出仕至今,三十七年,由始至终,未曾有一刻徇私,更未曾有一刻违逆——还望陛下明鉴!”

  魏松猛然俯身叩头下去,满布皱纹的额头直磕撞上玉阶。

  一声闷响,凌乱白发之下,殷红色的血缓缓漫延开去。

  李延贞愣住,有什么话被死死卡在喉中,吞吐不得。

  楚明允别开了眼,不经意扫见陆仕大睁着一双眼,浑身颤抖。

  苏世誉敛眸无言,忽而就想起先前楚明允那句莫名的询问——

  “有没有什么人经常盯着你的脸看?”

  隐在袖中的手不觉微微收紧。

  禁军统领诚惶诚恐地随着楚明允进入了屋中。

  这位大人向来是喜怒无常得厉害,此刻神情漠然,看得统领愈发胆战心惊。

  楚明允回身径自坐下,统领跟上一步,脚下却踩上什么绵软东西。他低头看去,随即猛地退后两步,看了眼靠在椅上的楚明允,又看向地上的尸体,愣怔着无法回神。

  “魏松死了。”楚明允忽然开口,听不出半点情绪。

  “属下听说了。”统领应道,“大人,这尸体是……”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扫去一眼,素白手指轻点上扶手,“你仔细瞧瞧他靴底。”

  统领依言蹲下身,低头去看,沿边有带湿的泥尘混粘了几瓣白花,“这是……”统领仔细辨别,“荼蘼花?”

  “眼神倒是不错。”楚明允轻笑了声,“我在院外拦下这人时他顶的是苏世誉的脸,虽然那面具已经被我烧了,但你看这副装束总也能认出来的吧?”

  统领连声应是,冷汗满额。岂用刻意去认,方才那惊慌一眼中他几乎就以为是那位御史大人遇害了。

  “那你该知道魏松究竟是受谁之托传信了,”楚明允慢声道,“也该猜得到他是从哪里踩了这荼蘼花的。”

  唯有南麓,才荼蘼满林。

  统领惶然跪下,“大人……”

  “是我给你的布防没写清楚,才放了人从南麓进了猎宫来?”

  “不,当然不是,”统领惶急中爬上前,“是属下,是属下偷懒,没有按您吩咐更改守卫,都是属下的错,属下原以为多年来都……”

  “执令不行,守卫失职。”楚明允打断他,“这户部尚书的死,你可脱得了干系?”

  “求大人饶命!是属下失职,属下知错!”统领不管不顾地抱住了楚明允的腿,脸色惨白,“属下愿为大人赴汤蹈火,誓死效忠,禁军就是大人您的囊中之物!求大人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告知陛下!”

  楚明允蹙紧了眉,“放手。”

  统领忙松开手,连连叩拜,“求大人饶命!魏尚书官高位重,一旦陛下知道,属下必定是没活路的……”

  “行了,”楚明允不耐烦道,“我若打算要你性命,你还能在这里?”

  统领顿时了然,暗自松了口气。

  “谢大人。”他恭顺无比地俯下身去,以额头抵着楚明允鞋尖,“大人活命之恩,属下没齿难忘。”

  “哦——?”楚明允偏头瞧他,尾音带笑。

  “大人放心,此后无论是我还是禁军,都在大人您的掌控之下。”

第四十八章

  雍和九年,立夏,万物逐盛,林荫初密。

  浩大春猎仓促作结,帝王折返回长安城。时隔多日,早朝之上再提与匈奴割地盟约之事,众臣的态度皆有了明显转变。

  随行臣子皆道不可结盟,即使是先前力挺魏松者,也怕极了被牵扯着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猎宫玉阶上蕴的血气还未散净,是以人人言辞铿锵,态度坚定。留于朝中的臣子态度却也尽改,或是力斥匈奴,或是缄默不言。

  举目朝野,再无人敢认同盟约。

  帝王将视线落在右首,归位的御史大夫出列行礼,道是匈奴之欲无餍,以地事之,犹如抱薪救火。淡淡一句,大势已定。

  太尉领命,前去回绝匈奴使团,送上薄礼告慰皇子前来一路辛苦,随即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宇文隼独自在帐后席地而坐,望着远处出神。

  二十年多来他头一次鼓足勇气进入王帐自荐,本想着兄弟中数他汉话最精,从大夏回来后一定能让族中刮目相看,却不料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父汗的反应倒不算激烈,捏着绿玉嘴的烟枪,深吸一口后命他退下,似是再多看一眼也嫌厌恶。

  也许父汗原本就没有对他寄予过大希望,毕竟那个汉族将军说对了,他是最不受宠,最不中用的皇子。

  宇文隼远目而去,天地苍茫,风吹草低牛羊现,这是草原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景象。

  自小他的身形在匈奴人中就属瘦弱的,驭不了马驹,会射箭也是白费,受兄弟冷眼,遭人欺凌再正常不过。

  那时他就常常躲在帐后,小小一个,毫不起眼,想来只有过一个人发现了他。

  他的皇长兄宇文骁探身过来,“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宇文隼,”他慌张地起身,脸上泪痕未干,“我是您的第九个弟弟,不过我很差劲……您应该对我没什么印象。”

  “是没印象,”宇文骁看着他,“没想到咱们匈奴也有能生出这么有灵气的模样的。”

  宇文隼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何意。宇文骁拉着他一齐又坐下,“我刚打胜仗回来,族里都喜庆着呢,你哭什么?”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宇文骁笑得开怀,半晌才道,“那有什么,你这模样在汉人那边就不是用来打仗的。用不了多久,南面的大夏就全是咱们的了,你看上去挺伶俐的,骑马不行干脆去学点汉话,到时候帮我料理那群汉人,怎么样?”

  当然好。

  那时的宇文骁大胜归来,帐篷里都传遍了他一举攻下大夏三州十二郡的功绩,雄姿英发,是草原的功臣,是他心中的英雄。

  宇文骁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那就把泪擦干净,我们匈奴的男儿都是铁打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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