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嫌弃容槿出身卑贱,不配为容王世子,那一切都该是自己的,他用尽一切手段想抢回来,可到头来,他根本不是父亲的儿子,他没资格和容槿争,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真像是一场笑话。
容季抹把脸,掩去所有的心思,“我和你从头到尾都是两路人,有什么可讲的。”
“也是。”过去的是是非非现在说也没什么意义了,何况他也不是来说那些的。
容槿的声音从方才起就很低,容季起先没注意,这时候也觉察不对了,低头看压在他胸前的人,面色泛白,浑身都在发颤,“喂,你怎么了?怎么摔一跤就成这样了,你是不是病着?我府里有太医,我扶你起来,让太医给你看看。”
“你先不要动。”额角的冷汗滴下来,容槿咬住下唇,勉强开口,方才孩子可能受到惊吓,在他肚子里动地很厉害,他探手下去,在肚子上轻轻安抚。
两人靠地这么近,对方的动作容季自然看得清楚明白,可就是因为他太清楚了,他眼中显露惊吓之色,他想起刚醒来时的匆匆一瞥,容槿的肚子大得出奇,就像,就像是一个有孕的妇人,两人相贴处,一下一下传来的震动,“你的肚子里面是什么,怎么会动……”
容槿无力出声,他揪紧肚子上的外袍,忍受体内一波波的剧痛,心里默念:“宝宝乖,宝宝乖,不要闹爹爹了,爹爹很疼。”
夏衫单薄,地上泥水又脏又凉,时间长了,这样的姿势,上面的人难受,处于下方的人更难受,“喂,你好点了吗?哪里疼?”容季不自在地动动身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容槿的肩膀,那人眉头立刻一皱,容季无奈叹口气,他可不认为容槿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嫌弃他,肯定身上难受地厉害吧。
后背湿透的衣衫粘在身上,又黏又凉,还有股子土腥味,这对一向喜洁的自己来说简直是种不能忍受的折磨,容季对着阴沉的天空翻个白眼,他真想不到有一天会对一个人迁就至此,而这个人竟然是他最厌恶的容槿。
孩子得到安抚,暂时安静下来,容槿撑着手臂,从容季身上移开。
容季翻身起来,顺便拉了容槿一把,近距离看过去,容槿凸出来的肚子更加明显。
林间有脚步声响起,容季咽下想问的话,对容槿比个手势,示意随他走。
这里的桂花树看似随意栽植,但暗含阵法,容槿的食指在额角点了两下,跟在他身后的气息随即隐去。两人在一处假山前停住脚步,容季上前,在假山上摸索一番,假山从中间分开,显出一条向下的密道,容季率先下去,点了火折子,回身对容槿挑衅道:“敢不敢进来,不敢就算了。”
容槿微微笑笑,拢拢披风过来。
容季轻哼了一声,“别太相信我。”他取下墙上的火把,在前面引路。
密道里有风,所以不是很闷,但除了容季手里火把能照到的一点地方,周围都是黑漆漆的,看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台阶向上延伸,推开顶上的石板,出来是一处更小的院落,里面只有一座三层的小楼。
容季领了容槿进门,径直上了二楼,二楼有数个房间,容季推开第一间,房间里床榻齐备,看起来像间卧房,容季在衣柜里翻出来两件衣衫,将其中一件扔给容槿。
“不用了,沾了一点泥水,不妨事。”关键是容季的衣袍以他如今的身形根本没法穿,不用浪费这功夫。
“随你。”容季看看他的肚子,也不强求,自己换了身干净的,与原先那件款式颜色无不相同。
容槿腿酸,解了披风,自己找把椅子坐下。
“说吧,你今天过来想做什么?”容季换完衣衫,在容槿对面落座,他还没自恋到以为容槿无缘无故跑来探视他,叙叙手足情深。
容槿也不同他卖关子:“长公主去找过我。”
“清韵?”容季疑惑地挑了下眉毛,“她去找你做什么?”忽然想到一事,那天晚上清韵在他耳边叨念着要离开京城,难道她因为此事求到容槿门上?
“我当时不在家,没见到人,所以今天过来问问。不过我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特意来找我?你没听人说我疯了吗?我如今还能做什么,无非比死人多喘一口气罢了。”容季脸上的笑意凉薄,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他有什么下场呢,这个人估计也是。
“我帮你离开京城。”
“你说什么?”容季眉间冷意暴涨,容槿是来拿他寻开心吗?他娘死后,他的爵位虽然还在,但朝廷就当个废人一样供养着,他现在和半囚禁的状态没什么差别,明眼人都知道他失势了,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上,想平安离开京城根本不可能,就算容槿现在恢复了身份,手中有势力,可以将他偷偷送出去,但以后的日子呢,一辈子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像过街老鼠一样,他宁愿死在这里算了,起码落得个干净。
容槿神色平静,不受他的影响,“我派人护送你和长公主去扎图部族。”
这倒是和清韵不谋而合,“原因呢,因为我是你弟弟?”
容槿没否认也没承认,敛了眉,“西北开战,你们到了那里,想办法让扎图部族出兵援助大宁,即使不能出兵,也要拖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扎图部族位于三国交界处,民风彪悍,战略位置也十分重要,但历代的扎图部族的族长都是墙头草,三方取巧,直到南宫清韵父亲那一代,才举族投向大宁,接受朝廷册封,朝廷对他们一向优抚,可惜南宫清韵的亲生父亲英年早逝,现在的族长是南宫清韵的二叔,在位十几年,与北原暧昧不清,与西陵之间也有交易,爹在位时就想除掉这个心头大患,只是师出无名,这才将南宫清韵接到京城抚养,现在西陵按兵不动,这里面的水很深,但扎图部族在里面绝对起着不小的作用。
“静表哥呢?”容季脱口而出,“我是说皇上呢,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他来说吗?”
“他现在坐镇嘉陈关。”
“致远出事了?”
容槿目光略沉,点点头:“他被北原和西陵联手困在呼兰草原,失去了联系。”
容季再怎么心狠,但与这些人自是交好,情分是有的,况且现在还知道,那两人算是他的亲哥哥,他心里暗暗着急,不再犹豫,“我答应你。”母亲的死,他现在无法去归咎到底是谁的错,但这些人是还活着的,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重新在扎图部族开始,也许不太容易,但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随后会送到这里,你和长公主商量一下,尽快动身,过几天,我不方便,迟则生变。”孩子出生,他可能就无法顾及容季这里了。
容季面色肃正,“这个我明白。”
时间差不多,避免旁人起疑心,容槿准备起身走人,他和容季不能交谈太长时间,这紫竹苑也不安全,要不然容季也不会一直装疯卖傻,“以后的路就看你自己怎么走了。”
见他体态笨拙地弯腰去拿披风,容季目光复杂,伸手勾了递给他,犹豫再三问道:“你和静表哥现在怎么样了?他已经大婚,有了皇后,你要跟他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吗?”
容槿轻抚肚子,目光柔软温和,“我们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
容季像活见鬼一样,失口问道:“你怎么能怀孕,你是男人啊。”他想到了柳家,“你是月遗族的人?”容季很聪明,见容槿此时的姿态,他很快又想到另一点:“你也是静表哥的皇后?”他早该想到的,静表哥惦念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当时还以为是子嗣的问题,被迫与宗族妥协,可既然容槿能孕育子嗣的话,静表哥又怎会另娶他人。静表哥大婚那夜,他想了很多,有些事情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即使现在知道了事实的真相,他也不打算重新拾起。
“父王竟然舍得将你嫁出去,是舅舅从中周旋的吗?”皇后是上皇的义女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父王现在有爹陪在身边。”
“你爹?”月遗族的特性多由男子传承,容季脑中一道惊雷劈下,原先很多想不通的事情豁然开朗,他对容槿的那些怨怼,鄙夷,现在真的无话可说了。
容槿知道他明白了,他今天过来就是要给容季一个明白的,他们都牵扯在上一辈的恩怨中受到伤害,有权利知道真相。
“容槿。”即将出门的时候,容季喊住他,“我有话问你,但是你不要转身。”
“你说吧。”过了今天,以后再相见的机会也渺茫。
“哥。”容季声音很轻地换他一声。
容槿背对容季,闭闭眼睛。
“哥,你恨过我吗?”恨他陷害容王府,恨他在牢狱中不施加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