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去做和亲公主,也不愿意嫁给表哥!”夏侯宣摇了摇头,神色坚定至极,隐隐透出凛然之势,教瑞妃看得心底一颤,旋即大怒——
“和亲公主?你想做都没得做,别忘了你……你的毛病!”这许多年来,瑞妃从不会直白地对夏侯宣说出“你是个男孩子”之类的话,即使瑞庆宫在她的整治下严密得好似铁板一块,即使他们母子俩的对话绝不会让外人听到,瑞妃也不愿意把真相述之于口:她大约是打从心底里抗拒这件事,说不清是心虚还是痛恨。
夏侯宣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细节,他大致明白,瑞妃对他存有颇为严重的心理障碍。所以他能够理解瑞妃对他的态度为何会这么糟糕,但他绝不会屈从——
“我没有毛病,”夏侯宣散去了几分强硬之色,语气恢复了平淡,可他的目光却乍然锐如刀锋,似乎能够穿透瑞妃的身体,插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母妃,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毛病也没有……我只是从不认输,也不愿认命而已,你又何必硬是要强压我低头?!”
被夏侯宣的目光一刺,瑞妃猛地感觉到一股怒意由心而生,但同时也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头顶,令她暗暗打了个激灵。随即她柳眉一竖、凤目一瞪,咬牙切齿道:“你可以不认输,我也不需要你向我认输,但你必须给我认命!命是老天爷定下的,你和我都得认!”
说到这里,瑞妃既恼怒,又激动,连眼底都是一片暗红,拍桌吼道:“你个小崽子,打从出生起就开始给我添麻烦,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你知道么?真是我前世欠了你的!那也就罢了,前尘往事多说无益,我都认了、全认了……可你呢?我明明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路都铺到你脚底下了,你却偏要给我走歪,偏不听我的话,偏要瞎胡闹、乱折腾,真是不识好歹!”
——咚!
瑞妃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几乎已经是在指着夏侯宣的鼻子怒骂了。然而便在此时,一声重若惊雷的鼓声蓦地传来,而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咚!咚!
心头一惊,瑞妃霍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走前几步,侧头看向殿门外、看向鼓声传来的方向……但宫苑重重,她自然什么也没看见,不过她的脸色已然发白,声音也变得飘忽而疲惫,问:“是什么人在敲登闻鼓,你安排的?”
“就是那个陇西来的穷秀才,他叫齐靖安。”此时此刻,这瑞庆宫正殿里的氛围很是凝重,重重的鼓声一下一下地传来、好似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可张口道出那个敲鼓之人的名字,夏侯宣却是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来——他眉眼微弯,语气和缓地说:“那是儿臣下定决心要嫁的人,请母妃记住他的名字。”
仿佛约好了似的,夏侯宣话音刚落,鼓声也停了下来。这说明齐靖安已经被太监接引入了宫来,很快就会见到皇帝了。
“齐靖安……”瑞妃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她先前大吼大骂了一通、尚未缓过劲来,还是因为那鼓声来得太过突然、使她受到了惊吓,以致此时的她浑身乏力,还略微有些耳鸣,嗡嗡声夹杂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扰得她心生烦躁——可惜她已完全无力继续发火了,只得嘶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夏侯宣端起几子上的茶盏,恭恭敬敬地递给瑞妃,温言道:“母妃请息怒,儿臣并无忤逆之心,只是想求一个舒心自在的未来而已。”只要瑞妃少给他添堵,他的“舒心指数”马上就能节节攀升。
瑞妃默然半晌,接过茶盏来润了润嗓子,低低叹道:“你的身份注定你此生难以自在,这就是命……你是不是恨我?”她的目光凝注在夏侯宣的脸上,似乎想通过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来看透他的心思。
夏侯宣也直视着瑞妃,坦然笑道:“母妃,自我通晓世情开始,便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处境是多么艰难和危险,同时也明白到母妃为了帮我保住秘密费了多少工夫……我怎会恨你?无论如何,你总是生我护我的娘亲,我始终感激你。”
他说这话,虽然存着稍稍打动瑞妃、以求跟对方缓和矛盾的心思,却也不是全然的谎话,夏侯宣对瑞妃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他们之间的仇怨确实不小,这许多年来,瑞妃好几次尝试阴死夏侯宣,虽然都让他躲过了,暗亏却还是吃了不少;但感激也是有的,即使瑞妃努力经营宫中势力、竭力帮他遮掩秘密,总的来说还是为了她自己,可夏侯宣毕竟从中受惠不浅,他不是个恩怨不分的人;再加上夏侯宣还从瑞妃身上学到了很多“攻略后宫”的手段,他视她为对手的同时也敬她为师……
所以相比起跟瑞妃彻底撕破脸皮、闹得不死不休,夏侯宣更希望能通过计谋迫使这个心性够狠、手段够辣的女人彻底放弃杀灭他的心思,然后他们就可以进行一些互利互惠的合作了。
瑞妃听闻夏侯宣所言,心头微震,抬目细细端详着对方的神情,却连一丝破绽也找不出——片刻后,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十分柔和,说:“媗儿,你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真教我欣慰万分。既然你万万不想嫁给彦平,那我永远不会再提此事……好孩子,跟我说说那个齐靖安吧,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能得你如斯喜爱?还有当前的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定下了怎样的计划,不妨都跟母妃交流交流,省得我兀自担心不已,反而做多错多、给你添乱。”
夏侯宣暗暗一笑,经过大半年的努力,总算让惯于强势的瑞妃说出了“交流”这个词,真不容易呵。
不过现在还不是交流的时候,总要等他彻底解决和亲的麻烦,并借机捞到足够的筹码之后,才能跟瑞妃真正地进行平等的交流和协商。
因此,夏侯宣明明知道瑞妃关注的重点在于他的计划,可他偏偏矢口不提半点正事,而是甜蜜一笑,说:“靖安是个很好的人,与儿臣一见如故、两相倾心……他初见我时,我便是身着男装的,所以我们成亲之后,必不会有任何问题。”
——夏侯宣这样说,本是随口胡诌来敷衍瑞妃的,并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歪打正着、说中了真相!
而就在夏侯宣和瑞妃“交流母子感情”的同时,齐靖安也正跟皇帝交流着“翁婿感情”。
“好,好!”皇帝拍着大腿,赞道:“靖安啊,你的平蛮八策真是字字珠玑、每一策都说到了点子上!太好了,太好了!”
齐靖安本是站在御案前,给皇帝逐字逐句地讲解他的军事策略。见皇帝这样满意,他当即不失时机地跪倒在地,恳切道:“请陛下恕靖安狂妄……陛下,有此八策,我大魏边军克敌有望,实是没必要与北燕相约夹击西蛮。更何况北燕人均为逆贼之后,本就毫不可信,即使应其之约,也难保他们不会临阵背盟、寻机倒打一耙!”
皇帝神色和蔼地看着齐靖安,说:“靖安,你的心思朕都明白。媗儿是朕的掌上明珠,朕一定不会委屈她的……”
齐靖安脸颊微红,应道:“不敢欺瞒陛下,我确实放不下儿女私情……”说到这里,他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非常正直地说:“但国家大义亦是长存我心,靖安此生惟愿忠君报国,断断不至于会因私废公。如若公主和亲当真能为国谋利,我绝无二话……可和亲除了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以外,当真是于国无益啊!”
皇帝眉头一蹙,但见齐靖安神情焦虑并透着隐隐的心痛,目光却是清澈透亮、满满都是真诚,他的眉头复又一松,笑叹道:“好,好,你的意见,朕会放在心上的。但北燕之事并非朕一人能定,你且回吧……就凭你今日敲登闻鼓的勇气,以及献上平蛮八策的功绩,朕终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齐靖安“感激涕零”地连连点头,当即也不拖延,干脆利落地行礼告退了。
目送齐靖安退出御书房,皇帝再度笑叹了一声,随即身子向后倾、靠在御座的椅背上,正打算闭目定定神。孰料才送了齐靖安离开的总管太监却又跨进了门里,跪地禀告道:“陛下,二皇子求见。”
皇帝诧异地瞪大了双眼,莫名自语道:“他?”他本想挥挥手让太监去打发人离开,可转念想到北燕的事,他终于还是招了招手,示意让人进来。
由于生母郑妃身份特殊,所以二皇子夏侯垣与皇帝的关系非常冷淡,父子俩一年到头都难得见上几面,即使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可这一次,夏侯垣一进御书房就眼含热泪地跪倒在地,颇有剖心陈情的架势,最后甚至还抱着皇帝的大腿痛哭流涕……
夏侯垣这一哭就哭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夏侯宣从瑞妃处脱身,来到御书房外,夏侯垣都还没出来。
静静地站在御书房外“排队”等候着,夏侯宣在心中暗道:二哥,辛苦了。
第18章 反击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外表看上去挺狼狈、眼底却暗藏喜色的二皇子夏侯垣退出了御书房来。夏侯宣微笑着招呼了一声“二哥”,夏侯垣也颔首应了一声“妹妹”,声音嘶哑得好似破锣……对此,夏侯宣挑眉一笑,夏侯垣耸了耸肩,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自自然然地擦肩而过了。
先是齐靖安,后是夏侯垣,两场大戏接连唱罢,终于轮到夏侯宣上场了。
进入御书房之后,夏侯宣正要行礼,皇帝却是直接就把他招到了身边——挂着一脸唏嘘感慨的表情,皇帝慈爱地摸了摸夏侯宣的头,说:“好孩子,这些年来,郑妃和阿垣多亏有你帮扶照应了。唉,都怪朕疏忽了他们,还疏忽了这么久,让他们受了不少委屈,偏偏他们一直忍着,也不来与朕诉苦……幸好还有你尽力关照他们,你做的很好、非常好。”
阿垣?夏侯宣心下微动——要知道,皇帝唤他的儿子们,一向习惯喊序号,比如老大、老三之类,对哪个儿子都不搞特殊——而这一回,夏侯垣凭着一个多时辰的哭诉,就硬生生地打破了皇帝的习惯,让皇帝喊出这般亲近的称呼,真是不简单。
而且这个细节还充分说明了,夏侯垣没有完全按照夏侯宣给出的剧本去演……但看皇帝的反应,夏侯垣应该只是自行发挥了一番,并没有坏了夏侯宣的布置,所以这个小问题就暂且揭过吧。
刹那之间,夏侯宣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但他的动作却半点儿也没有迟疑。顺着皇帝摸他头的动作,夏侯宣亲昵地挽上了皇帝的胳膊,纯良笑道:“父皇是一国之君,时刻要为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子民们费心费神,因此您才会有所疏忽。可您这是为了‘大家’而疏忽了‘小家’,正正说明您是个英明的好君主啊!好君主的‘疏忽’,无论放在谁的身上,都不会让人心生埋怨,只会对您存有满心的敬意,所以郑妃娘娘和二哥才会一直忍着,不抱怨、不诉苦,不拿‘小家’里的小小麻烦,来搅扰父皇博大的心胸啊!”
用清脆而孺慕的语调说出这番肉麻话来,饶是以夏侯宣的厚脸皮,都暗暗生出了几分羞臊感,可皇帝却是动容得无以复加,连眼眶都有点儿泛红、嘴唇也有些哆嗦——看来狗血的剧本和煽情的台词真是极其好用的“万金油”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夏侯宣心里也明白,真正“好用”的其实是夏侯垣。
先前夏侯垣抱着皇帝的大腿哭诉了一个多时辰,着实令皇帝大受震动。在今日之前,皇帝对他的二儿子根本没有多少正面印象,一来因为郑妃是北地燕国在吃了败仗以后送予大魏的和亲公主,这个儿子从血统上就令他不喜;二则由于夏侯垣素来沉默寡言,甚至还带着几分阴测测的感觉,这让皇帝怎么去喜欢他、疼爱他?
可就在方才,夏侯垣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把多年承受的委屈和伤痛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抱着皇帝的大腿哭出了百般花样,一声声“父皇”喊得好似杜鹃啼血般悲壮……终于是非常成功地使皇帝的情绪从惊讶过渡到了愧疚。
而现在,夏侯宣紧随其后、开始施展“会心一击”了——只见他眉头微蹙,神情中透出几分委屈,但语气却坚定又果决,说:“由于郑妃娘娘和二哥再三坚持,不愿惊动父皇,所以儿臣也不好违背他们的心意。可儿臣的心胸不像父皇那么博大,也不像郑妃娘娘和二哥那样坚忍,实在看不得郑妃娘娘被宫人克扣用度,也看不得二哥被侍卫讥讽,所以就不自量力地出了几次头,替他们骂走了那些过分的家伙……纵使因此而得了脾气大、目中无人、任性妄为的坏名声,儿臣也全不后悔!”
这番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郑妃和夏侯垣受了怠慢,夏侯宣的名声也遭到了抹黑,这哪里是区区侍卫或者宫人做得的事?显然都跟掌管后宫的徐贵妃脱不了干系。
原来徐贵妃在后宫里是如此的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再联想到她的父亲徐丞相在朝堂中也是一样的嚣张放肆、一手遮天,皇帝忽而心里一酸,嘴里也涩涩的,既觉得非常愤怒,又感到颇为挫败:他身为皇帝,在朝堂上压制不了徐丞相,便连他的后宫都被徐丞相的女儿所把持,而且徐贵妃还肆意欺压他的妃嫔儿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这里,皇帝猛地抓住夏侯宣的手腕,恨声道:“好孩子,你做得对!竟有那样胆大包天的侍卫和宫人,居然敢欺辱朕的妃子而儿子,合该直接打杀了事!”何止侍卫和宫人?便连丞相和贵妃,皇帝都恨不能……直接打杀了事!
——近些年来,皇帝本就对徐丞相越发忌惮。再加上夏侯宣的这一番推波助澜,终于使皇帝对徐丞相产生了“非除不可”的痛恨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