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秋时,郑其英被夏侯宣和齐靖安联手杀得惨败归朝,不仅折损了近三十万大军,还“捎带”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回去,致使他被父王重责,险些就再难翻身、甚至被嫡母害死……可以想见,这一年多来,郑其英肯定已在心底里扎夫夫俩的小人扎了几千万遍了。
而反过来说,在那场战役中,郑其英也在夏侯宣的身上留下了几道难以磨灭的狰狞伤疤,以致齐靖安每每跟心上人亲热时看在眼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郑其英的衰样……咳,所以说了,驸马爷当然也对北燕二王子恨得牙痒痒啊。
那么,这两个人一旦对上,而且还是各自作为双方的大军的主帅——当前的场面,怎么可能不激烈?
轰隆隆!
大战开始,北燕的数万先锋军当先发动了冲锋,来势汹汹,带起大片烟尘,几近遮天蔽日,使得守城的魏军们眼前一暗,心头难免有些发怵。幸而齐靖安能够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找准最佳的时机,令城墙上的投石机纷纷开动,密集的巨石呼啸飞出,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剧烈的响声一下又一下、接连不绝,就仿佛一阵阵丧钟声敲响在几十万北燕军士们的心头!
“哼,让传令官把战鼓敲得更急一些,鼓舞先锋军给我加速冲锋!”远远眺见对方那恰到好处的反击,郑其英冷哼了一声,暴喝道:“我们没有退路,所有人都没有!只能向前冲杀,杀出一条血路,非赢即死!”
“嗷嗷——”北燕几十万大军齐声嚎叫,先锋军的士气也再度回升至顶峰:他们这一支前来急袭大魏国都的军队,本就是一支哀兵,几乎人人都做好了拼命赴死的心理准备,纵使在巨石临头的时候仍会自然而然地心生惧意,却绝不会轻易地丧失斗志。
“……我们也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国都所在,不是他们埋骨他乡,就是我们国破家亡!”
彼此间隔千军万马,齐靖安当然不可能听得到郑其英喊的话,但他完全可以猜得到对方是怎样鼓舞大军士气的,无非就是拿“破釜沉舟、远驰千里深入敌境”来说事儿,企图达到“哀兵必胜”的效果。那么己方呢?难道就不是“哀兵”了吗?敌人这都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了啊!
齐靖安心智坚定,即使是面对再多的敌人,也绝不会有半分惧怕之情,唯一可虑的就是己方的士气并不像敌方那样高昂——京郊大营的这支军队的素质着实不怎么样,从未真正上过战场,战斗力本就一般般,将领们还小心思多多,对齐靖安这个统帅没多少认同感。反倒是那个被枢密院派来监军的、曾跟夫夫俩有过旧怨的王岐飞对驸马爷的认同感最高,表现得也最是殷勤、特别积极。
“就是就是,若是连京城都丢了,咱们还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么?只怕就连家里的婆娘和小子都会嫌弃咱这个无能的丈夫和狗熊老爹吧!”
王岐飞咋咋呼呼地附和着齐靖安的话,并撸起袖子指挥着自己的两个亲兵,斥道:“你、还有你,两个愣头青,傻站着干啥?搬石头的人手够了,你们就去起锅烧油啊,把菜油烧得烫烫的,顺着城墙倒下去,烫熟那些爬墙的直娘贼!”
秦连横瞥了王岐飞一眼,虽觉得这家伙叽歪蹦跶的样子有点儿可笑,却也很能理解对方的想法:根据亲身经历,王岐飞确信公主和驸马都是有真本事的人,抱紧他们的大腿当然要比跟着枢密院瞎掰掰更靠谱些;而且身为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王岐飞是打心眼里不乐意看到燕贼攻破京都的,所以他的阵营便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转移。
而在京郊大营的将士们中,心思跟王岐飞相似的人其实挺多的,于是在这个“好榜样”的带动下,魏军整体的气氛都积极了不少,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齐靖安朝王岐飞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目光,然后便转回头来,继续注视着城下的战局:所有人都知道,最开始的这一段,是守城一方最为占优的时候,城坚门固、军械充足,将士们不需要直面敌人,死伤的几率很小;但也正因如此,齐靖安更要聚精会神地关注战场、好好指挥,尽可能地用己方最小的消耗换取对方最大的伤亡,延长守城的优势时间,更兼鼓舞起将士们的士气,为之后的苦战打下坚实的基础。
——驸马爷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齐靖安的指挥水平还真不是吹出来的,而且自己人的体会往往还不如敌人的感触更直观。
“他娘的,大魏长公主就够邪门的了,谁成想,她的驸马竟也这么难啃!”
这一天,从早打到晚,愣是没有一个北燕人能活着爬上永定关的城墙,成千上万的尸骨在墙下堆积,鲜血染红了护城河,看得一众北燕将领都有些心情沉重了:虽说他们在人数上大大占优,但几万人就这样“扑”了,谁不心疼?再者说来,如果往后几日也是这样,眼看着他们的优势逐渐减小,而且仍旧抢不下这座关口,那就真是距离悲剧不远了。
郑其英冷冷地觑了身边的副将一眼,没有作声。邪门?哼,那大魏长公主确实够邪的,他深有体会……但老天爷既然让他从那人的手底下捡回一条命,还得了这么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就非要“破邪”不可!
再没有旁人知道,郑其英究竟有多么困难、又有多么侥幸才得以翻身:因为去年的那场大败,北燕国主几乎都已经完全放弃了他这个儿子。幸而他的嫡母因国舅之死而病倒在床、无暇对付他,否则,这时候的郑其英大约连尸骨都凉透了。
不得不说,这世间的因果还是很奇妙的,想当初,那北燕国舅若不是中了齐靖安一箭,又如何会被郑其英趁机干掉?
不过郑其英可不会感谢齐靖安,他只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一个“狠”字争取而来的,当杀则杀、当断即断,就好比他弄死国舅的那一次,也好比这一次,北燕险些就要亡灭在大魏镇北侯的手中,朝中的大臣们不是提议割地求和,就是提议举国投降,即便后来那镇北侯都染病身亡了,大臣们也还是提议求和求稳——唯有他,严正提出要趁机急袭大魏京都,既为了挽救北燕,更为了让自己翻身!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郑其英所料,他那同样富有野心的父王肯定了他的提议,更力排众议,任命他为几十万大军的主帅,让他戴罪立功、全权负责南袭大魏京都,同时也是让他破釜沉舟、拼死一搏!
他们父子俩,实是一路人。
思及此处,郑其英远远地眺望了城楼上的齐靖安一眼,转身打马就走——“鸣金收兵,明日再战!”
这只不过是第一天而已,一切才刚刚开始,且走着瞧罢,他的杀手锏还没出呢……
而在永定关的城楼上,目送敌人如潮水般退去,所有的将领和士兵们都情不自禁地大声欢呼了起来,甚至乐得抱成一团。
在这短短的大半天时间里,他们的战果当真辉煌,干掉了好几万敌人,而自己这边仅有千余人的伤亡,大多是被城下抛射上来的弩箭给射中了,大家伙儿甚至不需要跟敌人肉搏……直到这时,大多数人才恍然觉察到驸马爷的劳苦功高,更兼本事不俗,于是认同感便在他们的心底里生根发芽、逐渐成长了起来。
“今天弟兄们都辛苦了,我请大家吃肉,吃好了,明天继续杀贼!”见不少人都偷偷摸摸地往他这边瞧来,齐靖安朗然一笑,爽快地招呼了一声,将士们的欢呼声顿时更响亮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在接连的五天之内,齐靖安稳守永定关,仅以两三万人的伤亡就耗掉了对方的十万大军!
毫无疑问,随着军事能力的不断展现,驸马爷在魏军中的威望节节攀升,弟兄们的士气也连连走高,反之,北燕大军的士气则是“唰唰唰”地往下滑落,致使郑其英都开始焦躁了:怎么还没有消息?他的杀手锏啊,此时再不发动,更待何时?
便在两军对战的第六天里,齐靖安指挥守城的将士们又取得了一场大胜,正是气势如虹时,却是乍然收到了一个坏消息:京城生乱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给我仔细说说。”
在齐靖安的催促下,秦连横把他刚收到的情报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就在昨天,一伙黑衣人忽然出现在了京城之中,见人就砍、逢人就杀,并重点“关照”了一些高门大户、达官显贵,甚至还朝皇城发起了冲击……
“黑衣人?!”齐靖安眉头一皱,心念电转间,立时就回想起了曾经夜袭过他们、还烧过他们粮草的那群人。
“对,驸马你反应真快,就是我们曾经遇到过的那种死士、燕贼培养的死士!”秦连横点头道:“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京城里去的,还带了手弩和砍刀,可把那些官老爷们吓得够呛!”
“早前我们就怀疑朝中有北燕的奸细,后来二哥死了,还当此事已告一段落,却原来还是有所疏漏……”齐靖安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说:“无论他们是怎么混进京城里去的,总之此事已成定局,被吓坏的可不止官老爷吧?皇帝呢,太后呢?连横啊,跟我说话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哎,不是我遮遮掩掩啊,而是觉得没必要多说,你自己也能想得到。”秦连横摊了摊手,“那些黑衣人的战力,我们一早就领教过了,当真不俗,再加上许统领还被闲置了,所以禁卫军死伤大半,甚至还让几个黑衣人冲到御前射了几箭,皇帝陛下他……据说都给吓哭了,嘿。”
齐靖安瞪眼道:“你还笑呢,陛下他受伤了吗?”
“就是没伤我才笑啊,陛下这也太孬了吧,”秦连横撇嘴道:“想当初公主殿下给那姓郑的射中好几箭,还当个没事人似的站起来整军呢,明明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兄妹俩,这差距忒也大了!公主殿下比真汉子还霸气,皇帝陛下却比娘们还弱,是不是投胎投反了啊……”
“行了行了,你闭嘴吧。”齐靖安摆了摆手,来回踱着步,“这事儿严重着呢,你还有闲情说这些废话!”
“这不是你让我不要遮遮掩掩的么,我把心里话说了,你又不耐烦听……”秦连横咕哝了一声,拱手道:“若没别的事,我就先退下了?”
齐靖安一把抓住秦连横,“怎么没别的事了,你还没说我家里有没有受到冲击呢?父皇他老人家没事吧?还有若妍母子俩,可都还好么?”
“嗨,这些事,我不说你也知道,有许统领在,你和殿下的府上可比皇宫还要安全几分,老老少少都好着呢。再说了,如果你们的家里真出了什么事,我肯定一张口就说了,皇宫里的事都得往后排啊。”
秦连横耸肩一笑,此时的驸马府中,虽说两个主人都不在,可“暂住人口”还真是不少,而且分量都挺重的:太上皇以及伺候他的王总管就不必说了,许胜和一众弟兄们也在——夏侯卓登基以后,就下旨委派他们这群人随护太上皇,并名正言顺地换了个禁卫军统领——这是很好理解的事,禁卫军统领嘛,素来是由皇帝的亲信来当的,许胜本就不是夏侯卓的亲信,更何况他还目睹并参与过一场“好戏”,怎么可能不被拿掉?没有被秋后算账,已全靠齐靖安从中周旋了,所以许胜就领着弟兄们安心地待在了驸马府上做护院,不仅不觉得委屈,反而特别感谢驸马爷的救命之恩。
此外,齐靖安在出镇永定关前夕,还略施手段、把若妍母子俩也从宫里捞了出来,安置在了自己的家里,理由也不难找:驸马离京之后,太上皇怕寂寞,便想让小孙子来陪陪他,难道不可以吗?小孙子年纪太小,就让他的母妃也一起跟来了,这很说得通吧?
“不过,驸马爷啊,你一早就把大家伙儿都聚在一处,难不成是提前预料到京里会出乱子?”想到这里,秦连横收敛了笑意,微微吃惊道。
齐靖安眉梢微挑,淡淡道:“当然不是,我有那么神么?”他做下这些布置,本是为了防止太后皇后纪家徐家等等不省心的亲戚们在他离京之后搅事,至于黑衣人什么的,如果他连那样的意外都能提前料到,那就真是神了。
可秦连横却点了点头,小眼神闪亮亮地看着齐靖安,认真地说:“我觉着,你就有那么神。”
第89章 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