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接过茶盏,随口问道:“最近生意如何?”
“自家那些,不过是小孩儿过家家。承蒙圣眷,九畹今年新增几十万匹的织造量。臣不敢怠慢,打算月中便下江南查看今年蚕桑收成及缫丝情况。”
成帝点头,眼神放空:“下江南啊……那也算是返归桑梓了。”
闻得此言,寻壑眉目间现出愁态。成帝察觉,问:“可是想起了故人?……沈将军为国捐躯,可惜连个全尸都没能保住。朕唯有亲自安排,给他以国礼安葬,才能略表怅恨。”
寻壑点头:“沈将军在天有灵,定能收到圣上一片心意。只是,我所忧心……还有其二。”
“哦?你说说看。”
寻壑略作踌躇,才开口:“我之忧,是替齐公不值。”
齐公听了一愣,旋即了然点头,对寻壑道:“你但说无妨。”
得了成帝应允,寻壑才继续道:“圣上压下百官重修长城以御北虏之议,改而谈和,重开中西商道。此乃开源节流的惠民之举,竟遭倾朝非议,惜哉叹哉!”
齐公无奈:“连你亲叔叔都不赞成迁都,倒是你理解朕。造化弄人,朕的知己,不在朝堂,竟在商场。”
寻壑暗自咬牙,鼓足勇气,才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齐公应允。”
“你说。”
“臣听闻极南处的香格里拉高地,巨木蔽日,古树成林,且木质硬实,驱虫绝蠹。而今广陵宫殿在建,此乃经国之盛事,不朽之大业,以此佳木为顶梁柱,才堪绵延国祚至万世。是故,寻壑请求此次南下,自费为大齐觅此良木。”
闻言,齐公连连拍了几下扶手,才‘啧啧’叹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只是,迁都之事非议众多,恐怕……”
不待齐公说完,寻壑就抢白表态:“齐公待臣恩重如山,臣当结草衔环以报。区区效劳,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为君分忧罢了。”
向来稳重的齐公,此时竟站起身,拍拍寻壑肩膀:“江宁织造正好空缺,恰好你南下,这份差事,就由你补上吧。得了官名,日后办事,你也方便些。”
闻言,寻壑也管不得腿骨折断,径自起了身复又跪下:“谢主隆恩。”
成帝将其揽起,扶寻壑坐回原位,才道:“朕要回宫了。你腿脚不便,不必远送,回去歇着吧。”说着,便出花厅去了,门旁候着的侍卫尾随其后。
引章识趣,不待寻壑吩咐,就走在前面引路。
踏出丘府之时,一头戴箬笠的负荆莽汉迎面而来,擦身之时,齐公似有所察觉,顿住脚步,语声清朗,但却是一声喝令:“站住。”
那负荆壮汉打了个冷颤,但还是乖乖定住身形。
齐公脚步回移,返身上回阶梯。
莽汉纹丝不动,箬笠低垂,掩住脸面。
齐公只见箬笠下的一把胡乱髭须,久久,齐公像是极期待又极忐忑似的,嗓音带着几许微妙颤抖,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莽汉僵持片刻,最终一声无奈喟叹,索性摘掉斗笠,大方抬头;
“不用认了,是我,皇上。”
齐公双目睁得不能再大。
引章更是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
未料想沈越竟丝毫不作掩饰,大方示众。
“你!”向来风轻云淡的成帝此刻被气得全脸通红,指着沈越门面半天骂不出一句,最终气急败坏地对身后侍卫命令:“把这瞒天过海的欺君之徒给我拿下,依法论罪!”
引章浑浑噩噩回到草房子。
寻壑一眼就瞧出姑娘的不对劲,便问:“怎么了?成帝回去了?”
引章点头。
“那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是为哪般?”
引章摇头。
寻壑掩上账册,撑起身子,目光飘渺犹疑,问引章道:“昨天是谁救的我?”
仿佛被刺中心事,引章拳头隐在袖里握紧,眼珠偏转,思索着应对:“……府里会水的就那小厮刘二,公子还指望是芃羽下水的不成?”
寻壑眼里的光霎时黯淡,麻木点点头,应道:“也是。”
果然是自己的错觉了。
从此往后,世上真的再没有他。
引章偷眼看几下寻壑,暗自咬牙:不知那人下落是好事,绝不能让公子再劳神了。
第37章 缥缈孤鸿影②
畅春殿,沈超已在此徘徊多时。终于,殿门口出现一绯袍人影,沈超忙不迭爬上汉白玉石阶,问道:“羡陶公……”称呼都没说完,绯袍人赶紧拿中指竖在唇前,推搡着沈超下了阶梯。
直到将沈超推得远离殿门,羡陶才开口,但仍是压低了嗓音:“沈侍郎,皇上还在震怒之中,此时求情,无异火上浇油,等过几天再说吧。”
沈超难得不听劝,牵住羡陶衣袖哀求:“欺君之名,兄长此次恐怕难逃死罪。只是在大理寺审判之前,我想问清楚兄长是何缘由,让他选择假死潜逃回京。”
羡陶摇头:“二爷,你是不知道,得知沈将军死讯那些时日,主子是何等痛心。而沈将军却在天子眼皮下若无其事偷生,换了你,能不气急吗?还望二爷体谅。”见沈超愁眉不展,羡陶瞥一眼殿门,以手掩口凑近了道,“据奴才所闻,主子是在织造局营事丘大人府中撞见沈将军的,二爷何不去问问丘大人情况?”
沈超略加权衡,对羡陶鞠躬道:“多谢公公提点。”
才出永和门,沈超就见大顺急忙忙跑来。隔着一段距离,大顺就喊道:“二爷,怎么样?”
沈超摇头。大顺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好容易知道沈爷没死……”说到后面语音已然哽咽。
沈超拍拍大顺脑袋:“只要还在审判之前,咱们就不能放弃。”大顺抬头,定定看着坚定得空前绝后的二爷,渐渐收住哭势,举肘抹干净眼泪,道:“对,哭有什么用,努力想办法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