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第62章

程隐闻言勒缰,马儿即刻换了前进方向。

江宁本为前朝首府,两朝易帜时,旧时宫殿虽焚毁几处,但大体保存。成帝出于节流考虑,南迁后不另造新殿,将故宫易名为‘奉天城’,命人修葺以供日后居住,至于焚毁的几座前王寝宫,只得重建。

寻壑当时揣摩圣意,揽下出资寻觅石料及木材的差事,而今离开江宁一月,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想看看三大宫殿修建情况。虽说宫殿在建,但凡入宫者皆须下车马步行,寻壑身后跟着引章程隐,三人在**间穿梭愈两刻钟,才抵达目的地。

地基重新打过,梁柱框架搭起,寻壑正要上前查看,一头戴硬脚幞头的朱衣官人朝寻壑走来,并招呼道:“丘郎中,总算回来了。”

寻壑定睛,待认出来者,连忙做揖问候:“钟侍郎。”这人即是圣上派下来负负责木料采运的工部采木侍郎,二人公事上往来不少,寻壑见他衣角沾尘,忙道,“这几日我不在,钟侍郎督工辛苦了。”寻壑往后瞟一眼引章,姑娘心领神会,从袖里取出收纳多时的那两锭金子,卷上红罗递给寻壑。

钟侍郎假意推辞:“丘郎中是为公事奔波,兴这俗礼作甚。”

“旷工多日,钟侍郎若不收下,我心难安。”寻壑摁回钟侍郎推拒的手,同时转移话题,问道:“乾元、永和、太和三殿各自进展如何?”

“前日我收到快马传信,得知首批楠木已在运输路上了。多亏丘老板出手阔绰,加雇一万名匠人,更兼督促得力,原本经年才能出山的木料,仅仅一月就传出消息了。”

捧誉面前,寻壑也不见喜色,仍中规中矩道:“在商言商,在官为官,我而今也是一介食禄之臣,何来‘老板’之说。再者,圣上素来英明,感动神灵,是以深林险恶,却能不出差错。”转而又对钟侍郎道,“钟侍郎衣襟蒙尘,可想这几日劳苦,今日剩下的巡视,就由我代劳吧。”

那两锭金子着实有分量,是故钟侍郎出手拉住寻壑时,衣袖竟荡出去老远:“丘郎中千里归来,第一个想到的是回来看看宫殿修得如何,单单这份心意就够赤诚了,甭推让了,夏日闷热,回去洗漱换身干净衣服要紧。”

钟侍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寻壑只得谢过,返身出宫。

“公子,回家吗?”引章跟在身后问道。

寻壑略作思考,摇头:“去赵监工府上一趟。”

那日从章主簿口里得知赵监工为亡妻治丧,寻壑当时就心下奇怪,毕竟赵监工原是针工局中人,设立江宁织造局后才被派下来任职。而掌管皇室衣物的针工局,乃宦官官署。赵监工既然是太监,何来正妻之说,上了马车后,寻壑忍不住问沈越,沈越当时未答,但次日就把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寻壑。

原来这赵监工所谓妻子,原为北都‘寻芳阁’的名妓,艺名四娘,善琴。这赵监工也是略沾风雅之人,一曲听毕,就为四娘赎身,顺理成章做了对食。二人相伴已逾二十年,而今赵监工年过半百,可谓老年丧偶,悲怀难免。

赵监工乃清和遗老,辈分极高,是故寻壑早有打算亲自上门拜访。一般俗礼恐怕不入赵监工法眼,正愁着,碰巧,造访长安时,寻壑巧遇名琴‘焦尾’,便出重金将其买下,以俟将来派上用场。

到得赵府门前,治丧的白练已悉数撤下。寻壑报上名姓,不一会儿就有小厮引他入内,程隐抱琴,和引章一道跟在主子身后。

留他二人在门外恭候,寻壑只自入内,行礼道:“江宁织造府郎中、丘寻壑拜见赵大人。”琴声淙淙,一女隐于帘后,所弹之曲,乃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赵监工挥手,婢女搬入一小凳,寻壑谢过,规矩站立。赵监工人至老年,却不见发福,身形消瘦,面容清癯,神情不见悲喜,淡淡问道:“你来作甚。”

“先时,属下听闻赵大人忙于治丧,未敢叨饶,不料耽误至此,今日才得拜见,有失礼数,还望大人治罪。”

赵监工轻笑:“治什么罪。你下去吧,我想清静清静。”

寻壑预先想过赵监工各种答复,唯独这招‘只求清净’出乎意料,眼见赵监工神情疲惫,确实不胜叨饶,寻壑只得拜别退下。出了门,下台阶时,帘后琴女拨错一弦,寻壑过去也是精通琴艺之人,只一耳朵便捕捉到了。

突听杯盏落地碎裂之声,与此同时,伴随一声女子惊呼,紧接着是一声咆哮:“宫商角徵羽,统共五声你都记不住,还弹什么,给我滚下去!”

是赵监工的嗓音。

寻壑踌躇些会儿,返身回到厅内,却见红衣琴女趴贵在赵监工脚边,身子不住战栗。赵监工发现来人,便问:“你回来作甚?”

寻壑竟不回答赵监工,只问琴女道:“姑娘,今年芳龄几许?”

第56章 杏花依旧驻君颜④

突听杯盏落地碎裂之声,与此同时,伴随一声女子惊呼,紧接着是一声咆哮:“宫商角徵羽,统共五声你都记不住,还弹什么,给我滚下去!”

是赵监工的嗓音。

寻壑踌躇些会儿,返身回到厅内,却见红衣琴女趴跪在赵监工脚边,身子不住战栗。赵监工发现来人,便问:“你回来作甚?”

寻壑竟不回答赵监工,只问琴女道:“姑娘,今年芳龄几许?”

姑娘微微抬头,旋即又瑟缩回去。

“问话不答,平日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么。”赵监工怒道。

琴女慌忙辩解:“不敢!奴婢十……十五……”

寻壑了然抚掌:“果然。此曲乃蔡文姬流落南匈奴十余载、归汉时所作,彼时文姬已和匈奴王育有二子,只身返乡,与幼子生别离,此间苦楚,实非及笄幼女所能了悟。”

赵监工淡淡应道:“这孩子自幼学琴,蔡琰的《悲愤诗》,她是读过的。”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这四句幼儿哭诉,摧人肺腑,唯有亲历骨肉生离之人,方能领悟,姑娘身处妙龄,恰天真年少,宜歌《采莲曲》之流。”

“照你说来,没生过孩子就一定弹不好了?”

“非也。经历大相径庭,但阅历却殊途同归。人生百态,逃不过生、老、病、死。实不相瞒,卑职出身贫贱,幼年失怙,随母辗转流离,而后迫于生计,卖入富贵之家。虽着锦衣啖玉食,可每念及贫母仍处饥寒,就辗转反侧,良心难安。彼时从师学琴,自以为深谙《胡笳》之道,颇能驾驭,却从未得到师傅认可。至今而立之年,方才领悟,我所伤悲者,岂在衣食之差,而是母子健在,却不得相见。至此再弹《胡笳十八拍》,对当年师傅多有指责之处,茅塞顿开。古人言:技,进乎道。姑娘才及笄之年,所谓精进者,仅止于技,欲要臻于化境,还需一番阅历。”

沉默些时,赵监工才道:“你也是习过琴的,露一手?”

“这些年事务繁多,鲜少拨弄,恐怕要让大人见笑了。”话是这么说,人却已踱步至帘侧。

冰弦略调,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一曲曲毕,赵监工淡淡吩咐琴女:“你下去吧。”待红衣姑娘彻底退下,赵监工才悠悠道,“二十年才觅得一个知己,四娘走后,再无知音。我已年过半百,本无念想之心,孰料……”说时,赵监工头一回将目光放在寻壑身上。

寻壑一番揣摩,才谨慎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苦闷,总要寻一处寄托。幸甚至哉,这次北上,叫我撞见一件宝贝,算得上人生一大乐事。”

赵监工果然来了兴致:“噢?什么宝贝?”

寻壑快步到门外,从程隐手中接过琴身,环抱入内。井杭月青色缎面才揭开一半,赵监工就已两眼放光,惊呼:“焦尾!”说时掌心抚上琴身,细细抚摩,并喃喃道,“四娘若在,她看到必定欢喜。”

“赵大人为寻知音,不惜苦觅二十年,和赵大人相比,我不过是焚琴煮鹤之辈,与其白白糟蹋了好物,倒不如让‘焦尾’物随正主,这琴,还是留给赵大人罢。”

赵监工错愕,旋即反应过来,吩咐道:“宝琴!”一婢女应声而入,“取十锭金子来!”

寻壑忙的阻止:“别!别介!我乃欣赏之极才将这好物相让,扯上铜臭,这‘焦尾’也变得俗气逼人了。大人若不介意,得闲邀我上府听琴便可。”

“好说!”

点到为止,寻壑起身道:“不打扰大人休息,属下先行告退。”寻壑退向门外,赵监工却突然喊住:“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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