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第85章

“我从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见寻壑仍旧忧心忡忡,沈越握紧对方掌心,耐心解释道,“作为长子,该承担的、该为家族挣的,我都达到了,而今不过追求点自己的东西,有何厚非?再说,人嘛,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寻壑没有接话。沉默良久,沈越哑声补充:“其实……这些都是借口。”

寻壑果然不解:“什么意思?”

“自从咱俩复合,我就很怕……”

“世上竟有沈爷害怕的事?”确实出乎寻壑意料。

“你真当我什么了!生老病死,哪个不叫人生怕。但而今我最怕的,是有一天你娶妻成家,离我而去。我不求世人认可,但得有个仪式,好叫你难以放下。”沈越而今虽处处让着寻壑,但骨子里的霸道,以及生性的多疑,叫他始终无法放心。

如果寻壑成家,沈越可以肯定,自己不可能和寻壑做普通朋友。因为只要见到寻壑,沈越就有冲动,但凡夫妻间的事,沈越都想跟寻壑经历一遍。

“爷过虑了,我这一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娶。”自己泥淖深陷,何苦再牵累他人,寻壑苦笑。走了一射地儿,寻壑又问:“现在去哪儿?”

沈越笑得狡黠:“明知故问。”

“啊?”

“拜完堂你说去哪儿。”自然是送入洞房。

寻壑:“……”

鹿柴门前的玉兰树,今秋似乎格外茂盛,屋内摆设如旧,绕过东厢一处碧纱橱,豁然明亮,一室红火喜庆、花开富贵。各类妆礼花钿自不消说,极尽华贵周全。然而违和的是八仙桌上赫然躺着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公鸭,哦不,鸿雁。见人进来,这活物嚯地张口嗷嗷直叫,聒噪不输公鹅。

“额……这……这应该是纳采用的,婆子不清楚,一并准备了……我先把它抱出去,你等等。”沈越说着抱起鸿雁,顺手解开它束缚。孰料这禽鸟甫一获得解放,竟不管不顾在沈越怀里大肆扇动巨翅,霎时满屋羽毛飘飞。

“阿嚏!”沈越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大雁趁机挣脱,跳下地来,呜哇哇哇叫着一路扑腾翅膀跑出去。

沈越:“……”

寻壑:“……”

沈越干咳两声,斟了两盅酒,将一杯交给寻壑,示意寻壑交臂喝下,寻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出手:“那个……爷,你满头鸟毛,我给你捡捡。”

沈越:“……”

喝完合卺酒,沈越脱去寻壑外衫,大红中衣格外耀目。锦被上所绣的螽斯栩栩如生,沈越扫开抛洒在床的莲子红枣等一应干果,拉着寻壑坐下。

环视这一室喜庆,不知怎得,寻壑觉得太阳穴隐隐生疼。

沈越见寻壑眉间攒起,似有所隐忍,便问:“紧张?”

寻壑本能地摇头,拼力想保持清醒,可体内突起的躁动如洪水猛兽。神思渐渐涣散,一片血色般的猩红充斥眼前。寻壑耳边似有盆儿钵儿敲打,乒呤乓啷刺得耳膜发疼,其中夹杂一尖锐女声,不断重复道:

“若非邬府收留,你就是被破落沈府扫地出门的一条狗……”

“恶心的东西,谁让你碰我了……”

寻壑头痛欲裂,再无法自持,猛地跳起冲出去。沈越猝不及防,眼见寻壑撞上纱橱,才冲上前要将人扶起,寻壑却极力挣脱,如疯魔般爬起,出门后更是拔足狂奔。

所幸沈越最终追上,使了蛮力才拉住差点撞上玉兰花树的人。寻壑气喘如牛,跌倒后捂着胸口缩成一团,突然间又触电般弹开四肢,侧身吐了一地。

吐完一趟,寻壑两手撑地。沈越见他双臂打颤,就想抱着他坐下,岂料寻壑怒斥:“不要碰我!我不回去!”

“……好,不碰你,也不回去。”

等待多时,寻壑终于撑到极限,歪倒一旁,沈越趁机将人抱起。寻壑眼神涣散,嘴里却仍呢喃不止:“不要洞房,我不回去……”

“好好,都依你,不洞房,不回去。”沈越说着将人抱起,穿过抱厦,走至小巷尽头。

寻壑恢复意识,鼻尖药气浓郁,余光见自己脸颊上扎着几针。人语自屏风后传来,是沈越和一老者的嗓音。

“……公子只是一时气急,并无大碍,休养一晚便好。”

“那他手上的伤?”

“伤口陈年已久。不过可以断定,公子曾有自残举动。人这一生,道阻且长,挫折难免,沈爷鼓励公子看开些……”

剩下的寻壑无心细听,转而腾地抽出手臂。平滑肌肤上,腕子上的数条刀疤狰狞突兀。

“醒了?!”甫一入室,沈越就见寻壑眼神空洞,直愣愣盯着自己手腕。

“嗯,”寻壑应了一声,摩挲着疤痕,淡淡道,“连阎王也不想收我,几刀下去还是不行。”说罢凄然一笑。

沈越吓得抓了寻壑手臂塞回被中,斥责道:“胡说什么!以后别再做傻事!”

寻壑偏过头去,良久,才呢喃道:“对不起,今晚辜负了爷的苦心安排。”

说时,大夫进来,取走寻壑身上的扎针,又把了脉,向沈越保证无碍后,方才离开。沈越手伸进被里,和寻壑十指紧扣,温声道:“来日方长,等你愿意时再完婚不迟。但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我不在的那几年,你经历了什么,那时你不断重复……”

“没什么。”寻壑打断,旋即又蔫巴下去,“正如大夫说的,小小挫折而已。可我没有沈爷越挫越勇的能耐……我是个懦夫,碰上磕绊就寻死。”

沈越俯身抱住寻壑:“没有的事,别胡说。今后有难受的事,不妨说出来,我替你分担。”

寻壑目中闪过瞬间的光芒,可转眼光亮熄灭,复又黯淡回去。

经此一闹,寻壑不似往日好眠,睁眼到三更才等来困意。

熟睡后的寻壑呼吸均匀,偶尔磨一两声牙。沈越起身,将油灯调亮,复又坐回床沿,定定看着寻壑睡颜。

沈越揭开被窝一角,摩挲着寻壑手腕上那几道层叠的伤疤。沈越曾和程隐对质,确认这几处疤痕并非程隐所致,但又始终没逮到合适的机会,和寻壑直面其中缘由。

直至今日,沈越不得不承认,寻壑看似完璧归赵,完完整整回到自己身边。其实稍加体察,就会发现寻壑一些变本加厉的顽固,无论是说话时更加谨慎客气的疏远,还是举动间生怕给人添了麻烦的小心翼翼。

一时间记忆纷飞,一会儿浮现寻壑那十几枚用手绢包起的铜钱,一会儿出现寻壑无论去哪儿都随身带的那一套餐碗杯筷,还有寻壑明明依偎在沈越胸口却暗暗使力、不肯放心依靠的僵直脊背……

太多未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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