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寻壑取了东西回来,除了金银细软,还有不少药材食材,接着又是叮嘱不断。
子翀叹道:“侄儿你较我年幼,但为官之道,你比我明了。这一点,叔叔是后生。”
沈越无心留意他二人谈话,任凭自己陷入遐想:如若当年真的把小寻壑带走,那么之后,寻壑前半生的颠沛流离,饱受磨难,是否就可免了?
第77章 璧月琼枝独凄然①
赵监工中秋前夕宴请了衙门众人,寻壑虽不喜这种觥筹交错的饭局,但作为第二把手,怎么的也得做一回东道主。正琢磨着在寻味斋摆几桌酒席,把衙门一众请来聚聚,不料生了意外,变成赵监工和章主簿登门拜访了。
事情原是这样。一日,引章如常送饭到衙门,恰逢赵监工与寻壑议事。奈何盒里冲天饭香,赵监工注意力转移到食盒上,引章只得打开示人。
食盒里头攒着八槅精巧菜品,一槅是腊鸡腿肉丝儿,一槅春不老炒冬笋,一槅是核桃瓤,一槅鲜荸荠。最下层两道主食更是用心。其中一碗鲜汤小饺,饺身前后紧贴,环成圆形,一枚饺子就是一片花瓣。
赵监工见着奇怪,便问:“饺子为何这样排放?”
引章笑道:“今天落了小雪,外头天冷,沈……家里厨子怕路上冷,到衙门时饺子都凉了不好吃,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出锅后将饺子排好,再淋上热汤。饺子皮儿是沈……府上厨子亲自打面、擀出来的,较市面上卖的面皮更为劲道,浸汤却不化。最后拿软银盖子封住碗口保温,现在还热乎着呢。”
寻壑奉上筷子,赵监工接了,夹起一枚,挑破表皮,一串热气顷刻间腾地冒出,不由赞叹:“好家伙,还真烫口!”转而指着另一食盒,白底青花瓷盘上盛着三块青叶裹就的方包,叶色青翠,白盘素净,单单看着就赏心悦目。
引章介绍道:“这个叫青龙卧雪,也是家里厨子的秘制。公子不爱吃肉,厨子生怕营养短了,就变着法子在菜里添肉,这里头是牛肉鲞。将咸腌的牛肉蒸熟,切成碎丁,另备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俱切成丁子,拿骨汤煨干,用麻油炸香,拌入软香稻米饭;外层青叶是箬竹叶,热水洗净后,趁叶面尚有余温,包起拌饭,捆严实。”
赵监工揭开方包系带,里头米饭鲜亮晶莹,清香扑鼻。寻壑顺水推舟,便留赵监工一同吃了便饭。饭毕,赵监工才问:“我府上的厨子干了几十年,也不见得这么细致。敢问丘府雇了几名厨子?想必是各大食府的名厨吧?”
寻壑已经捂嘴,引章忍笑代答道:“家里厨子就一名,且是自学成才。”
“哟!这么能耐?敢问丘大人哪天方便,容我登门一饱口福?”赵监工问。
寻壑由原先的哭笑不得转为尴尬,赵监工向来多有照顾,难得提一回心愿,但沈越……若答应让·赵监工登门,那沈越不就真成了替人做羹的厨子……
就在寻壑拿不定主意时,引章先斩后奏:“好呀好呀,我家厨子正愁一手好菜无处显摆,赵大人改天过来,定叫厨子给您煮一桌好菜!”
寻壑:“……”
章主簿寻香而来,听到引章最后几句,忙嚷嚷:“我也去,赵大人带上我!”
寻壑:“……”
回到府上,寻壑实在无法开口说出此等有辱沈越声誉之事,便打算另雇天香阁厨子顶替,引章得知,大惑不解,恰好沈越回来。引章这丫头片子口无遮拦,一股脑儿说了。未想沈越竟眼前一亮,不但爽快应下,还直叹寻壑难得有求于他。
寻壑:“??……”
转眼约定的日子到了。
十一月初光景,江宁入冬,偶有片雪飘落。仙眠渡取静,选址于城郊。清夜无尘,月光倾影入水,江涛吞吐,露气蒸蒸。树下落月光,疏疏如残雪。
红泥小火炉,其上煨着酒。炉里热痰哔哩波洛,忽而门帘打起,一串人物先后进屋。
“赵大人、章大人,请。”
花厅内换上一张不大的八仙桌,正中挖空,放置炉火,烧着一锅水。各自落座后,引章奉茶。
章主簿这大嘴一路上就没闭过,虽然多是对寻壑宅邸的溢美之词,但素爱清净的寻壑仍觉得聒噪。这不,一顿夸奖完毕,章主簿话锋一转,问赵监工道:“赵大人,今夜花好月明,怎么没把云娘带上?”
寻壑:“……”
云娘原是苏州行香阁花魁,尤工琴技,寻壑念及赵监工失去四娘后,无人共鸣,便特意跑长途到苏州,重金将正值盛年的云娘以一万两白银买下,带回江宁后,让云娘在赵监工面前奏上一曲。
南方有佳人,一舞倾城,一曲醉人,更何况云娘略施心计,赵监工对故人纵有万般深情,在此等尤物面前,最终还是缴械投降,纵身温柔乡。
然而章主簿在这男人宴饮一堂的场合问起云娘,岂不等于叫人家出来陪客。赵监工不由分说白了章主簿一眼,寻壑正欲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帘外突起一道吆喝:“面来咯~”
屋内一干人等,包括引章在内,俱回头张望。却见一魁梧男人入内,肩上顶的银盘盛着白面,男人脑袋隐在白面之后。扑啦啦啦啦一阵响,众人回看,原来是锅里的水烧开了,继而白色薄片自顶上飞落,却是方才入室的男人,一手扶盘,一手削面,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飞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
然而寻壑以手扶额:“……”
虽然早就设想沈爷‘看我七十二变’之登场,但这等近似杂耍小厮的露面,实在出乎引章预料,捂着嘴才把一声‘沈爷’扼杀在喉咙里。
“哇,漂亮!上一回吃刀削面,还是和赵大人上京述职经过平阳时吃的。当时那厨子也不赖,但多少溅了些汤汁在我身上,而今面条跳进锅里竟然罕见水花,好刀工!小伙子,露个脸章爷爷瞧瞧,改明儿雇回去给家里娃娃表演逗乐。”
寻壑:“……”
沈越听了章主簿的话,手腕顿住,偏头看向来人。
赵监工半生混迹宦海,看人向来毒辣。这削面男子进屋时,赵监工便觉得此人走路生风,威武天成,此刻这人略略侧了脑袋,赵监工看清他面容,倍觉熟悉,待思索些时对上名号,不由瞠目结舌:“沈……”
沈越拿食指放在唇前,示意赵监工不要声张。
章主簿没即刻得到回复,不满道:“喂,小子,问你话呢!”
寻壑&赵监工:“……”
赵监工不得不踩了一脚章主簿,附上一瞪。
未想沈越自己也演上瘾了,应道:“能被大爷瞧上是小的福气,若得赵大人肯允,小的不等雇令,自会上门服务。”
沈越说着,面已经削了半锅,转而收手。紧接着侍女陆续上菜,有片成纸片厚薄的鸡汤煨豆腐,有一片七孔、每孔酿入不同馅料的多味藕片,有切成均匀方块的甘蔗马蹄炖山羊……
末了,侍女又上了四个描金莲蓬盅,一樽美酒,沈越掐起方樽,熟门熟路给四个盅儿满上。
章主簿接了酒,才抿一口,赞道,“什么酒,够醇!”
赵监工打圆场道:“丘大人拿来招待客人的,必当是天下名酒。”末了凑近章主簿耳边警告,“你丫再不闭嘴老子阉了你。”
沈越给章主簿添酒,并解释道:“天下之酒,自内发外。若山东之秋露白、括苍之金盘露、淮安之绿豆、嫠州之金华、建昌之麻姑、太平之采石、苏州之小瓶,皆有名。然今日所进,并非以上名酒,而是绍兴香雪酒。时至严冬,宜进补,此酒以谷物酿制,性暖养身,再合适不过。”
说时,面已煮透,沈越起身,给各人盛上一碗。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章主簿听着沈越娓娓道来,又喝了几口,霎时全神暖和,因而对眼前这浓眉大眼的厨子也不再以呵斥仆从般使唤,转而道:“小子,这一桌菜都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