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落足窗前,自在踏了会儿雪,旋即扑腾着翅膀又起飞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沈越笑笑,“阿超,你要累了,就致仕吧。人生到头,什么都带不走,四大皆空,只有自己才是实的。”
“不。”
沈越错愕,因沈超罕有反驳兄长的时候。只听沈超接着说:“酒后吐真言,哥,今日我斗胆跟你说一通心里话。自你南下、由我执掌沈家后,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替沈府挡下多少风雨,我这散漫性子就是你惯出来的。而今你执意隐退,那就由我为兄长遮挡一回风雨吧,你跟……你跟阿鲤的路不好走,但只要阿鲤和你齐心,你们必能修成正果。”
“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沈越大惊,因为沈超在感情方面一向迟钝。
沈超看向窗外,似在托腮思考,又似在斟酌可否诉说,最终还是开了口:
“十二年前在南越行馆,第一眼见到你跟阿鲤,我就猜到后来的发展了。只是没有想到,你二人羁绊至今……”沈超收住语声,因他发现,兄长脸色的愀然不悦。
“呵,你不知道,今天御书房发生了什么。皇上留我在京为官,赵相附议。子翀了解寻壑,不顾风险站出来反对,并找借口让我南下。可丘寻壑这兔崽子!……”话到此处,沈越恨恨咬牙,骂道,“他竟然站到赵相一边,决意和我分开!”
听到此处,沈超忍俊不禁。沈越恼火:“笑甚!?”
沈超悠悠然给沈越斟酒,同时解释:
“过去六年来,兄长一心光复,其后事成,可仍旧囿于仇恨,无暇他顾。那时的兄长,躯体是活的,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人心活着,对世间喜怒爱憎能真切体会,这人才算真正活着。刚刚看兄长对阿鲤爱极生恨,我开心得很。有血有肉,兄长真正走出来了。”
沈越不语。
沈超又道:“兄长当局者迷,没看透阿鲤退缩,正是出于对兄长的维护。兄长在滇南军中放出男妻戏言,一时间臆测纷纷,千里相传,生生把阿鲤揪出来,描成狐媚妖鬼。阿鲤进京数日,想必已有所耳闻。以我对阿鲤的了解,他此次力挺兄长留京,必是为了保住兄长声誉。”
“他们虽猜中了是阿鲤,可明明是我搬进了丘府!被诋毁的是我才对!”沈越怒不可遏。
“所以说兄长当局者迷啊。沈府百年世家,上至开国功勋,下至而今摇情的皇贵妃、兄长的抚远大将军、我这礼部尚书,再加上沈府遍布朝野的旁支门生……鲜花着锦的鼎盛世家,谁敢抵牾。世人最喜好十全十美的人物,兄长出挑优异,但却无心续弦、没能传代,可谓白璧微瑕,落人话柄。好事者为兄长圆说,便拿阿鲤作兄长的替罪羊。”
沈越一拳砸在桌上,五指松开时,青瓷酒盏已碎裂成片:“我的私事,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转念一想,“阿鲤他……他真这么想?你怎么知道?”
“阿鲤和我多有相似,我俩的性子,都是越爱护、越想放手,就怕好物毁在自己手里。”沈超话里有话,沈越迟疑着问:“……你心爱的那物,你放手了?”
沈超颔首,将樽里余酿尽数倾入沈越杯中,平静道:“尘埃落定,不提了。兄长,听我一句劝,阿鲤对你情真意切,但他生性卑怯,多有畏缩。你二人若求长久,需得兄长主动一些,叫阿鲤明白,他值得你对他的万般好。”
一朝心锁开,百川汇入海。沈府外,晴空万里,天地高阔。
午间行人稀疏,沈越上马后,纵蕹佰炙诘男泄莩廴ァ4┕趾螅蛟降糇硗饭杖胄∠铩Rㄍ蝗蝗肆⒊ばィ剖潜芸耸裁炊鳎Φ貌畹憬蛟剿は侣怼?/p>
“怎么了?!”
四野阒然,无人回应,前方仅有一辆倒塌的板车,车上载的盆花倒了一地。沈越回首,才发现巷口雪隆起一垛,飘雪覆盖不及处,暴露出数块衣料。
“有人被雪埋了?!”
沈越跳马上前,扒拉些时,才从雪堆中挖出一半死老头儿。沈越赶紧将人背起,送到附近小医馆。
大夫告知,老人不容乐观。沈越放不下心,守着直到老人转危为安。
再度睁眼,老人茫茫然:“这是哪儿?我怎么?”
“老人家,你晕倒在路上,我恰好见着,就送到医馆来了……”
孰料沈越一语未完,老人挣起身跪在沈越面前:“这位恩公,我的钱都被一帮强盗抢了,现在我一无所有,拿什么还您药费啊!”
沈越安慰:“晚生家境还算宽裕,这些钱不用还了,您安心养着就好。”
老人木楞楞点了点头,倏然,又惶恐看向沈越:“恩公您可瞧见我那板车了?还……还有我那一车的花。老头子无儿无女,年尾就指望着把花卖出去换点铜板过年,哎。”
沈越答道:“原来那车是您的。你年纪大了,体力活干得吃力,要不这样,我出些银子,连花带车买下,这样您便可直接过年了。”
老人摆手摇头:“恩公心善,好意老头儿心领了。恩公有所不知,老头子这二十几年以来的生计,全仰仗这辆破车,卖些自家种的花草过活。靠资助,老头儿或许能苟延过今冬,可要有个万一,老头子贱命挨到后年,那生活还是得自己挣啊!所以,这板车,这花,老头儿得自己卖。”
沈越想想,问老头:“我是外地客,但这两日暂不离京。这样吧,我替您卖花吧。”老人尚目瞪口呆,沈越就转身出门拉车去了。
……
旧年将近,腊梅赶着开出第一朵花儿。行馆虽然简陋,因着白雪梅香,而倍添雅致。
然而,昨夜下了一趟雨,冷风夹带上了湿气,对寻壑腿伤最为致命。沈越不在,换成引章鞍前马后照顾。
傍晚,晏如听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丘大人在吗?”
晏如跑去开门。“在,谁啊?……啊!!!”晏如双眼圆瞪,几不可信,“二……二爷!您来了?”
沈超和数名家仆站在门口,见了晏如也无暇寒暄,着急道:“兄长在府上吗?!”
晏如一头雾水回:“不在,怎么了?”
“你告诉阿鲤,我兄长昨夜未归,今天一天没得到他消息,看阿鲤有没有办法?”
晏如忙奔回府内,很快寻壑出来,也是一脸惊慌:“沈爷不见了?!”
出门时,引章拦着寻壑,死活不让。最后寻壑拄了拐杖,引章才紧随着出外寻人。
连沈越恩师李廷中空置已久的故居,寻壑都没放过,进去搜寻一番,可折腾到深夜,还是没找到沈越的影儿。
夜寒刺骨,寻壑每一张嘴,即刻有白雾窜出。暗夜朦胧,一乘马车破雾驶来。
“老爷心善,若不是老爷,这黑灯瞎火的,沈将军就是蹲一晚上,花儿估计也卖不出一盆。”
寻壑赶忙抬眼,只见马后二人驾车,这二人间竟挤着摆放了不少盆花,甚是滑稽。寻壑上前,抱拳问:“敢问兄台,方才所说卖花之人,可是沈越沈将军?”
“你哪根葱,竟敢提沈将军名姓!”
“我……”寻壑被问得哑口无言。
所幸窗帘挑起,一长须中年男人探出头来,打量寻壑一眼,平淡道:“你就是沈将军的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