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壑斥道:“没时间听你解释,罚你半年俸禄,下去!”紧接着寻壑又朝一众织工高声道,“这次展出,事关重大,不允许任何差错,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再有疏忽者,定加倍重罚!”
话音一落,寻壑继续视察各绣工手中活计,晏如小跑着跟上,并递来一盏茶水,低声提醒:“公子,骂累了,喝口水润润嗓。”
寻壑接过,一饮而尽。晏如收回杯盏,又小声劝道:“他们该骂,可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您要气坏了身子,沈爷他可拿我是问。就算公子不疼惜自己,也好歹可怜可怜引章,”晏如瞥一眼寻壑,嘟囔道,“的夫君啊。”
晏如扁嘴,一脸苦巴巴,正好叫寻壑瞧见了,寻壑不由勾起嘴角:“得,知道了。”说时,寻壑走回方才出错的绣架前,绣女已待罪离开,寻壑坐下,一番布置后执起针线,着手刺绣。
晏如不解,遂问:“公子这是……”
寻壑头也不抬,轻描淡写:“等新的绣女过来都什么时候了。我先把活提前做了。”
相处两年,晏如也清楚寻壑的脾性:沈爷面前柔情似水,可一旦转到工作上,就是铁面无私包青天,半点不容马虎。而底下人却服服帖帖,多是因为寻壑严于待人的同时,更严于律己,但凡是寻壑的手作,必定为人所慕赏。是故,纵使寻壑暴怒,工人们也知道必定事出有因。
江宁城门,一骑绝尘。银马飒爽,利落在一家饭馆前止步,马上之人头戴斗笠,跳马进店,爽快道:“买一只烧鸡。”
店小二原本笑脸相迎,闻言,哭笑不得:“这位爷,我家饭菜都是堂食,没有外带的规矩。”
这人把斗笠摘下。小二一见,态度忙不迭峰回路转:“呀,原来是沈爷,恕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来。小的这就吩咐下去,您坐着稍等。”
不多时,小二交来一油纸包裹。沈越接过,隔着纸层仍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将之放入行囊并付了银两。正欲上马离开,突听远处喧闹,只见为首一人跌跌撞撞向前跑,身后二人紧追。为首那人大喊:“鬼来找我了!啊!有鬼啊!!”一个没仔细,为首之人摔倒,紧随其后的二人将其抓住。
店小二凑前来解释:“沈爷别理他们,这都是一群疯子!”
沈越疑惑,遂问:“此话怎讲?”
“呐,捉住人的那个大个子,他是真“疯”,竟然把江宁以及邻近县城的疯子都招到名下,美其名曰‘集中救治’。哎,这本是他自找的麻烦事,我们管不着,可荒唐在于,这人的医馆竟开在咱们天香阁附近。所以啊,时不时一个疯子在门前跑过,煞风景极了。”
“哦?”沈越只觉得那高个子的背影莫名眼熟,又问店小二,“那人叫啥?他为甚这样做?”
“我听掌柜提起过,好像叫……啊,不好意思,小的记性不好,想不起来了,不过姓张是没错的。”
“张、小、壮!”高个子扶起‘疯子’时,恰好面对沈越,沈越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店小二巴掌一拍:“啊!对,好像就叫这个!欸,沈爷你你你……你过去吗?”
沈越径自牵上银狮:“嗯,你回去吧。”
走至近前,沈越尝试着叫道:“小壮?”
高个青年先是一顿,而后回过头来,表情由迷惑变为惊喜:“沈将军?!草民见过沈将军!”
沈越扶住欲要行礼的青年,指指那唾沫横流的‘疯子’,问:“你这是?”
张小壮将‘疯子’交给同伴,挠头答道:“这个说来话长,沈爷不介意,不如到我的医馆看看?”
沈越摸摸烧鸡,还烫得很,遂答应道:“成,走吧。”
路上,张小壮详细解释了前因后果。
张小壮对兄长张大壮的英年早逝难以释怀——自家兄长为国而战,冲锋在前却因毒蝎蛰伤而被砍去一足,不想英雄之迹却惨遭讹传,传到最后成了张大壮在前线不堪蚊虫叮咬,自断一足当了逃兵。身死不足惜,但谣言可畏,张大壮最终不堪其扰,自缢了断。
张小壮追悔莫及,只道自己疏导不力,致使兄长走上绝路,遂下定决心,要救人于水火,便散尽家财,于今年年初创办了同心医馆。
严格来讲,张小壮的医馆并不能算作医馆——馆内鲜少备药。而且张小壮口中所谓治疗,更多的是通过言语上的沟通,让病人的苦衷有宣泄之处,从而排解苦闷。
而刚刚那名‘疯子’,正是从邻县收来的患者。这‘疯子’的母亲在数月前因故殁去。不多时,就有乡邻传言,这‘疯子’不堪丧母之痛,陷入疯癫,张小壮便将其接到医馆照料。可一月有余,‘疯子’的病症并未见好转。
一路诉说,不知觉竟走到了同心医馆门前,此乃一处民居,但院落宽敞,中央栽植一株大树,约摸十几人围坐树下乘凉。而方才还处于疯癫之态的‘疯子’,此刻却安静乖巧,旁坐一妇人,正给其喂粥。
“那位便是拙荆。”张小壮所指,正是那名喂粥妇人。
沈越止步门口:“难得,令正竟会支持你这前无古人的事业。”
张小壮不住点头:“是啊,若没有她的支持,我真的走不到这一步。”
沈越远远瞧着那‘疯子’,眸光明灭,最终欲言却止:“好,我今儿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我再登门造访。”
张小壮连忙抱拳:“沈将军言重。等等!沈将军是说……是说改日来拜访?!”
沈越点头:“嗯,我的一位挚友……”睹人思人,‘疯子’叫沈越联想起寻壑疯魔的那段日子,可若说出来,沈越又怕被人顺藤摸瓜,对寻壑不利,遂改口道,“我觉得你这项事业不错,改日我再来看看。”
傍晚,棚里织工各自归家了,寻壑仍不知春秋,晏如试着提醒:“公子,该回去吃饭了。”
“嗯。”寻壑直起身板,眼神却不离绣架,“今晚把绣绷带回去吧。”
晏如大吃一惊:“啊?!”
“不是要你把整台织机搬回去,呐!”寻壑两下操作,就将绣绷摘了下来,“带这个就好。”
“原来如此,那就好。”晏如拍胸脯压惊。无奈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出了门,屋外星星点点下起了雨。
室内仅有一件蓑衣,还是沈越之前留下的。二人面面相觑,寻壑当机立断,将绣绷交给晏如:“你先把东西带回去,回头再来接我。”
晏如考虑了下,只得答应,临走前又叮嘱:“公子,别站在外面,小心受了暑气,快回去。”
“好,我知道了。”寻壑回到棚里,倚窗目送晏如远去。院外雨潺潺,掐指一算,今儿是沈越离开的第三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遑论三日?
按道理,沈越应该回到江宁了。他会不会先晏如一步来接自己?
是时,背上遭人一拍,寻壑喜道:“沈爷?”待回过头,却是一女子。近来自作多情得越发频繁,寻壑自嘲一笑,转瞬又收敛笑意,问:“小怜,怎么还没回去?”
“今天走步不顺利,所以我留在试衣坊多走了会儿。”小怜已换回平日惯穿的粗麻布衣,但粗布衣装仍掩盖不了女子姣好的姿色。
试衣坊美人无数,但小怜是当中最卖力最肯钻研的一个。寻壑不欣赏天分,更青睐后天进取的人,眼下听了小怜这番话,寻壑便鼓励道:“很好,别人我总免不了督促,但对你,我从来都很放心。”
“公子高看。对了,”小怜拿起物件,并道,“丘公子,我这正好有两把伞,不介意的话,你就撑着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