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舟忙碌一宿,早饿过了头,一碗白粥下肚才觉出饥火中烧,不一时包子端进来,一气连进五六个方觉出七八分饱。待又吃了几口粥,便撂了筷子端茶漱口。
「王爷,胡太医请见。」
一顿饭堪堪吃完,仆役来报,雍祁钧忙放下茶盏,「快叫进来。」
不一时,胡太医进来,略一施礼,禀道:「好叫王爷放心,二世子伤得不重,将养些日子也便好了,只伤得不是地方,行动颇有不便,须得小心伺候。」
说着瞟一眼怀舟,「大世子倒像是通晓疗伤之术的,伤口包得极好。唉,老头儿年纪大了,一人照看二世子力有不逮,底下仆役各个笨手笨脚,竟没个顶事的,说不得要劳动大世子帮着照看几日。」
雍祁钧听闻幼子无碍,心先放下一半,但听要长子前去照应,不免踌躇,暗恐怀舟不悦,正自沉吟,已听怀舟道:「既如此,怀风那屋里再加张床我睡,倒方便看顾。」
雍祁钧不料儿子这般好说话,一愣之后随即微笑,频频颔首,「我儿于孝悌一道上颇得事理。」
胡太医是老的成了精的,眼见他二人一副父慈子孝,便不动声色的附和称赞两句,听得雍祁钧越发喜动颜色,连带着精神也健旺几分,怀舟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只做出一副恭顺之态。
用罢饭,雍祁钧让下人搀着回房安歇,怀舟名人备下热水,将一身血污洗刷干净,换过衣衫往东跨院而来。
怀风经胡太医重新包扎一番,此刻盖了床厚被,正让小厮扶着喝药,一见怀舟进来,眼里顿时一亮,「哥哥。」
他这卧房极是宽敞,除了自睡的一张雕花架子床,靠窗又放了张罗汉榻,是才从别屋搬来的,上面铺着簇新锦褥秀衾。
怀舟见这屋里生着地龙,便解下外袍往榻上一坐,问:「伤口可还疼吗?」
怀风一指眼前那碗黑漆漆药汁子,苦笑,「胡太医说吃下这药便镇得住疼,他医术高明的很,说话自然无虚,只这药忒难喝了些,也不知拿什么熬的,又苦又麻,叫人咽不下去。」
那药才熬出来,热气腾腾的,发散的一屋子药味,怀舟光闻那味道已觉恶心,心道喝进嘴里不定什么味儿,正要说几句「良药苦口」之类的安慰之词,便见怀风闭了眼屏了气,一口将药汤子灌了下去。
吃过药,小厮端来茶与怀风漱口,又呈上一碟子蜜饯,怀风捡着几颗杏脯含了,挥手打发小厮出去。
「你在院门口候着就是,我不叫别进来,那碟子放哥哥手边。」
怀风此刻气色比一早强得多,怀舟看在眼中,倒真有些佩服那胡太医手段,想着这里暂且用不着人伺候,见弟弟急着将人支出去,便也没拦。
不一时,那小厮出了门去,临走前将碟子端到榻前一张方几上,那蜜饯一端到近前,怀舟便闻到一股异香,又见腌制出的各色果子五颜六色缤纷悦目,他虽不喜甜食,这时也忍不住捻了一颗琥珀色杏脯,在指间把玩片刻,问道:「你平日里不让人近身也就罢了,碰上这种事,身边难道竟没一两个信得过的人进屋伺候?」
怀风吃过粥后又吃了一大碗药,怕逆了食,不敢便睡,倚在靠枕上正觉闷得慌,巴不得怀舟主动搭话,虽见问的是这等私密之事,也不避讳,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小时候有我娘在,她医术比这胡太医还高明些,平日里起居也好,生病也罢,照顾我是尽够的,便没再安排贴身内侍。一来怕我不自在,二来也是顾忌爹爹脸面,我这样子,万一传扬出去,于爹爹名声上不大好听。」
想起过了世的娘亲,怀风心中一恸,眼眶微微红起来。
「后来,我十岁上头娘亲生病走了,爹爹本是要指派几个机灵乖觉的小厮与我,可我那时也大了,晓得自己同别人不大一样,心里别扭不肯要,爹爹无法,便去同皇上说,要了这胡太医进府,只伺候我一人。他以前是专为皇上诊脉的,口风紧,一干家眷又都在京里,不怕他向外说些什么。我日常里起居都是自己来,原不需人服侍,只遇着病时要人伺候几日,有胡太医一人也够用了,这几年都平平安安过来,哪里想到这次伤得不巧,竟会这般狼狈。」
他说的轻描淡写,怀舟却听出其中酸楚,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沉吟间,一颗杏脯让他捏得软趴趴烂成一团。
「哥哥不喜这蜜饯味道吗?」
「哦?不是。」
怀舟不意竟会为了这弟弟发愣,回过神来,见怀风黑黝黝眼睛忽闪忽闪盯着自己,不免微微发窘,慌乱中将指间那一团软泥扔进嘴中。甫一入口,只觉股酸味溢满齿间,随后便是一丝丝清甜,不同一般蜜饯的甜腻呛人,竟是极爽口回味,不由脱口而赞,「好吃的很。」
怀风闻言大乐,得意道:「这制蜜饯的方子是我娘想出来的,采八成熟的果子,拿掺了甘草、桂花、陈皮的当年新蜜来腌,味道同外头卖的可不一样,爹爹也是极爱吃的。」
一边说一边冲怀舟笑,「原来哥哥喜欢吃软烂些的,赶明儿我告诉厨房,叫他们蒸的软了再端上来。」
怀舟正欲再去拿块梨脯来尝,听了这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那梨脯拿在手上,怎么也不好就往嘴里送,来回捏得软了,才算吃了下肚。
这一碟蜜饯极是开胃,怀舟吃得上瘾,不知不觉一扫而空,再看怀风,已是耷拉着眼皮不言声了。
他那药原是用镇痛安神之物熬的,此时药效上来,不多时便睡沉过去,脑袋顺着靠枕歪下来,看去分外乖巧。
擦净手上蜜汁,怀舟过去将枕头放平,轻手轻脚扶怀风躺下。他原不是惯于伺候人的,动作间哪里照应的周全,一床被子不免团起一块,露出怀风下身,想是为着换药方便,竟是什么也没穿。
怀舟让那大片白腻肌肤耀得眼花,暗道这弟弟实是生的过于秀致,又想怪不得方才急着遣那小厮出去,这等样子,确是不便让人看见,也只得自己这兄长方能照应。
一想到日后征战沙场少不得再遇险情,感喟之余,怀舟不禁一阵头疼。
第6章
与渤耶一仗打完,边关着实消停下来。北燕靠近哀牢关的其他部族均从互市中得了好处,年关尽过得,谁敢无故挑起边衅,北燕朝廷又远在上京,据此五百余里,渤耶所剩妇孺老弱不几日便让其他部落瓜分个干净,竟无一人将灭族之事上报,一场战事便算悄没声儿的落了幕。
倒是怀舟,经此一战立下威风,边关将士无不晓得安王这虎父生了个虎子,如此将才帅种接掌镇北军,自是顺理成章,上下安定。只不过还未过得半月,京里忽然传来圣旨,着安王归京养病,不消半日,皇后懿旨又到,只说太后想念孙儿,命安王带了怀舟怀风一并回京。
天家事务素来诡谲,如此一前一后两道旨意看似平常中却透着股怪异,雍祁钧并怀舟深谙背后另有文章,父子俩心照不宣,不动声色接了旨,翌日便启程归京。
一入腊月,一日冷似一日,通往平京的官道上殊少行旅,倒是林间小路,因着安王车驾而显出分热闹。
百十名铁骑亲卫披着厚呢披风护卫在两驾马车前后,徐徐而行,怀舟策马伴在车旁,寒风凛冽中亦不见丝毫瑟缩,身姿挺拔,端的是英风飒飒,一干亲卫虽被冷风吹了一日,见主子尚且如此吃得苦,又怎敢偷懒懈怠,各个挺直了腰板赶路。
眼见快上大路,后面那辆马车帘子掀开,怀风探出头来。
「哥哥就是小心,这里便有盗匪,又有几个不要命的敢劫镇北军护卫的车驾,哪里用你亲自护卫。这下快上官道,再有半个时辰便是驿站,让武城他们盯着些也就是了,哥哥上车来陪我坐坐吧,躺了一日,闷也闷死了。」
因箭伤未愈,怀风一路被圈在车里,早已闲的发慌,这时装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迭声央求,几声「哥哥」只将怀舟叫的一颗心软似面团,当下弃马乘车,来同怀风做伴。
车厢里铺着厚厚一层狼皮,怀风穿了袭貂皮褂子,裹了两床锦被半躺在上面,身后一个大迎枕,怀中一只铜手炉,饶是如此还觉冷得难受,见了怀舟进来,忙掀起被子让哥哥钻进来并坐,又将手炉递过去。
「哥哥暖暖手。」
这一路行来,怀舟不停运转内息驱寒,倒不若怀风那样怕冷,只不过见弟弟如此贴心,不便拂了一番好意,于是接过炉子在手中捂了捂,不大一会儿又塞回怀风手里。
便是这转眼的工夫,怀风双手已是冰凉一片,怀舟触到,吃了一惊,想那伤势已好了七八成,再加上每日里人参茯苓不知吃了多少下去,如何还这般体虚,一边讶异,一边扣了怀风尺关处细探脉象。
一探之下,觉脉搏跳动平稳,虽因伤势略显虚弱,倒未见甚不妥之处,实与常人无异,唯因如此,怀舟才觉怪异。想父亲出身神兵谷,内功心法尽得真传,怎么最得宠的幼子却未学得一星半点,倒似个寻常武人般。
「胡太医早上才给相的脉,说再有几日便好了。」
见兄长一脸凝重,怀风笑着宽慰,换来怀舟淡淡一瞥。